已經很久了。
☆、青鎮
約莫是2005年的光景,他買了回家的票,幾番輾轉,回到那座他生長的小鎮。
飛馳的列車上,他倚在窗邊看兩側景物疾速向身後退去,林立高樓漸漸荒無人煙,火車穿過省界隧道,迎面撲來大片大片的濃綠。是日碧空一洗,了無絲雲,青林與麥田,盛夏時節生機勃勃的一切,陽光下肆意蔓延的枝條與藤葉。那一刻裡他想起歸青,教室裡昏昏欲睡的下午,紙頁翻動的聲音清晰脆弱,少年驀地從書間抬起頭,告訴他這一切其實並沒有什麼意義。生命的本質,本來就是野蠻,荒蕪,盲目,無意義。
他的眼眸如墨,直白落拓的望進他的眼裡。方遠那時並不確切能夠領會那句話的意思,二十年後,方遠在回鄉的列車上想起這句話,無端從心底生出恐慌,只是這恐慌並未持續多久,綠色層次濺染,綿延不斷如同幻覺。他隨著列車穩重有節奏的晃動,逐漸沒入不知所云的夢境裡。
綠色幻覺的盡頭,是方遠的舊鄉。
方遠正午時下火車,午後的小鎮睡夢一般寂靜,街上幾乎沒有人,方遠心裡也沒有分毫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悲壯感,鎮子原比當初有了些許變化,然而基本仍是舊時模樣。他沿著老街走過了百貨商樓中心小學紡織廠。老街兩邊的房子斑駁了許多,有些屋頂甚至生出蓬草,然而自幼時起便斑駁的建築如今依舊斑駁,“光勝製衣廠”的金色牌子積著從來沒有擦乾淨過的灰,百貨商樓下放的歌曲也仍是那首甜蜜蜜,他站在小學校門口,目光輕易地越過圍欄向裡看,腳下不經意踩到一方凹窪,竟與二十年前絲毫不差。
他沿著老街漫漫走向陽春裡,摸索著記憶中的舊住所,時天近黃昏,琥珀色的天空襯著下班買菜的人們,才覺出幾分煙火熱鬧。
他在原地站了幾秒,對面的行人中漸漸走來一人,微低著頭,人依舊是隻到他肩頭的高度,白色襯衫栗色長褲。他兩手拎了水果和菜,鮮活的鯽魚的還在微微掙動。與所有路過的行人沒有什麼不同,他只是個下了班買菜回家的尋常人。
僅憑年少的記憶,方遠還是認出了面前的人。然而一刻裡他竟什麼做不得,只能靜立在原地,等著他的目光。
歸青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悲還是喜,震驚之餘,二人間有的只是無言。
方遠靜靜看著面前的歸青,他以為二十年足夠讓這裡的一切天翻地覆,面目全非,但是在望進他眼裡的一刻裡,方遠忽然覺得,面目全非的只有自己。
已過而立之年的歸青仍是有著難以褪去的少年感,一番淺談下來方遠知道,歸青後來去讀了師範,畢業之後留在本地任教,現在是鎮上中學的老師。
他想起先前從同視窗中聽來歸青生病的訊息,卻終沒在本人面前開口相詢,方遠看出歸青似乎的確有些蒼白,素色的衣服讓他看起來也有些病癯。可他沒有問,從前無話不談朝夕相伴的朋友,如今聊的卻只是一些浮萍流水,無關緊要的寒暄。
後來歸青邀請他上樓坐坐,方遠見他兩手拎著菜,驀地想到樓上也許另有旁人,也許是個家庭。
方遠笑了笑,說不用了,他訂的旅館靠近火車站,從陽春裡回去還需要些時候,得走了。
歸青聽了也沒多大反應,笑著說道:“本是這裡的人,怎到住旅館做了客人?”
一句調笑,方遠從歸青的臉上沒有讀出更多的表情。
臨走前方遠將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了歸青,想著以後就算不聯絡也多少有個念想,他覺得自己多少應該開始彌補,各自畢竟都已成家立業,早已有了知而不語的默契。
方遠笑著告別,看著歸青站在夕陽下目送他,眼眸一如少年,只是手裡還拎著菜。他想也許就這樣了。
一如他說,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