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第三章
我對雙關語的印象
我這人膽小心虛,說話不敢說得太滿,做人不會做得太絕。小猜鋒芒畢露,她痛恨有些人廉價的謙虛——她說,那個人叫什麼謙虛,不過簡稱罷了,科學而完整的說法應該是:謙卑加虛偽。我想,她有承擔自己話語的勇氣和智慧,我不行。我偶爾也有急的時候,也有怒的時候,也有眼睛紅了不要命的時候,但圖窮匕首現,離得近的卻是自己的死,對方卻毫髮無損笑傲江湖。吃的虧多了,也就明白了收和退的益處。我一向“匿怒而友其人”,小猜恥之。
認識了雙關語,對比之下,倒覺得自己足夠性情。
我跟隨一個文化單位到廣東某市採風。說是採風,其實是政府資助,讓我們看和寫——或者說得更直接點,讓我們誇,為當地的文化品牌效應增值,對進一步的招商引資,帶來隱形的好處。我們參觀了高科技產業、服裝廠、燈飾公司,去品嚐龍眼。我還在當地買了一件藤器,是用東南亞熱帶雨林生長的巴丹藤做的,質地優良,價格讓經理打了折扣,只是帶回北京費了周折,讓我後悔。
採風團一行三四十人,日程過半,我沒注意有雙關語這麼個人。他不起眼。後來想起來了,酒店大堂裡見過一回,我以為不是我們團的呢。他個子不高,臉窄,稍稍有點溜肩。進進出出,腋下緊緊地夾著一個扁扁的小皮包,看了就讓人不舒服,總給我一種他在憋尿的感覺。別的男的也有這種造型,還挺普遍的,只有他顯得不鬆弛。像一種小型齧齒類動物,爬出洞口張望,首鼠兩端的。
採風團活動的最後一項,與當地媒體見面。我們享受接待,好吃好喝的,自然知道面對鏡頭和話筒,說話要以褒義詞為主。開會之前,許多團員已給當地官員許下諾言,回去動筆謳歌,辦報的當場就答應給版面宣傳。沒有當面拍胸脯的,在宣傳費面前也紛紛鬆了口。
闊大的會議室坐得挺滿。我還隨身帶了本小說,這種事情,還不是走走場面而已,別太當真。兩個浮皮潦草的問題過後,站起來一位梗著脖子的小夥子。我後來知道他是復旦的研究生,因為“父母在,不遠遊”,畢業才回了本市。小夥子年輕,往好了說是具有新聞膽量,往壞了說是不知道眉眼高低,他不顧當地市長、書記在座,迎頭給了一句:“聽說你們來這兒,連吃帶拿,看的都是風光表面,根本沒有下到真正的基層瞭解情況。我想問問各位,你們這次來,到底是來看領導的,還是來看百姓的?”
我一聽來者不善,慌忙低了頭,怕這位生猛之輩與我視線交火,點名要我回答,我必理屈詞窮。側過臉看了看幾個市委常委,場上出現了意外場面,我想他們肯定在剋制尷尬和怒氣,故作鎮定。
因為會場無人答話,新聞小將看了看手上的出席人員名單……我比讓數學老師點名回答問題還緊張呢,生怕栽了。幸運,他說:“請《投資觀察》的記者回答問題。”從角落裡傳來一個聲音,立刻成了全場焦點。他穿深藍夾克,面熟。慢慢想吧,這就是雙關語先生,總像是憋尿的那位。
“政府的目的,是為了擴大咱們市的影響力……”雙關語被人推到了麥克風跟前,先於他的發言,麥克風發出一陣嘯叫。誰不暗自叫苦,碰上棘手問題,只好顧左右而言他。誰知沒等雙關語說上一個段落,小將不依不饒,斬斷雙關語云山霧繞的圈子話,劈頭問道:“你就回答我,‘是’還是‘不是’!我們都是新聞記者出身,說話別那麼繞。”
我不知道是雙關語終於鎮定下來,還是小將問到了雙關語說話的長處,他的表達竟然又繞又溜,挺有難度的。
雙關語先生這麼回答:“問題可以用最簡明的方式提出,解答卻不是簡單的。這不一定是回答者的逃避伎倆,可能是問題本身的複雜性決定的。”他清了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