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民國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展開在我的眼前。初見時,印象很新鮮。那 些山都拔地而起,好象西湖的莊子內的石筍,不過形狀龐大,這令人想起古畫中的遠峰,又 令人想起“天外三峰削不成”的詩句。至於水,灕江的綠波,比西湖的水更綠,果然可愛。 我初到桂林,心滿意足,以為流離中能得這樣山明水秀的一個地方來託庇,也是不幸中之大 幸。開明書店的經理,替我租定了馬皇背(街名)的三間平房,又替我買些竹器。竹椅、竹 凳、竹床,十人所用,一共花了五十八塊桂幣。桂幣的價值比法幣低一半,兩塊桂幣換一塊 法幣。五十八塊桂幣就是二十九塊法幣。我們到廣西,弄不清楚,曾經幾次誤將法幣當作桂 幣用。後來留心,買物付錢必打對摺。打慣了對摺,看見任何數目字都想打對摺。我們是六 月二十四日到桂林的。後來別人問我哪天到的,我回答“六月二十四日”之後,幾乎想補充 一句:“就是三月十二日呀!”漢口淪陷,廣州失守之後,桂林也成了敵人空襲的目標,我 們常常逃警報。防空洞是天然的,到處皆有,就在那拔地而起的山的腳下。由於逃警報,我 對桂林的山愈加親近了。桂林的山的性格,我愈加認識清楚了。我漸漸覺得這些不是山,而 是大石筍。因為不但拔地而起,與地面成九十度角,而且都是青灰色的童山,毫無一點樹木 或花草。久而久之,我覺得桂林竟是一片平原,並無有山,只是四圍種著許多大石筍,比西 湖的莊子裡的更大更多而已。我對於這些大石筍,漸漸地看厭了。庭院中佈置石筍,數目不 多,可以點綴風景;但我們的“桂林”這個大庭院,佈置的石筍太多,觸目皆是,豈不令人 生厭。我有時遙望群峰,想象它們是一隻大動物的牙齒,有時望見一帶尖峰,又想起小時候 在寺廟裡的十殿閻王的壁畫中所見的尖刀山。假若天空中掉下一個巨人來,掉在這些尖峰 上,一定會穿胸破肚,鮮血淋漓,同十殿閻王中所繪的一樣。這種想象,使我漸漸厭惡桂林 的山。這些時候聽到“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句盛譽,我的感想與前大異:我覺得桂林的特色 是“奇”,卻不能稱“甲”,因為“甲”有盡善盡美的意思,是總平均分數。桂林的山在天 下的風景中,決不是盡善盡美。其總平均分數決不是“甲”。世人往往把“美”與“奇”兩 字混在一起,攪不清楚,其實奇是罕有少見,不一定美。美是具足圓滿,不一定奇。三頭六 臂的人,可謂奇矣,但是談不到美。天真爛漫的小孩,可為美矣,但是並不稀奇。桂林的 山,奇而不美,正同三頭六臂的人一樣。我是愛畫的人,我到桂林,人都說“得其所哉”, 意思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可以入我的畫。這使我想起了許多可笑的事:有一次有人報告我: “你的好畫材來了,那邊有一個人,身長不滿三尺,而須長有三四寸。”我跑去一看,原來 是做戲法的人帶來的一個侏儒。這男子身體不過同桌子面高,而頭部是個老人。對這殘廢 者,我只覺得驚駭、憐憫與同情,哪有心情欣賞他的“奇”,更談不到美與畫了。又有一次 到野外寫生,遇見一個相識的人,他自言熟悉當地風物,好意引導我去探尋美景,他說: “最美的風景在那邊,你跟我來!”我跟了他跋山涉水,走得十分疲勞,好容易走到了他的 目的地。原來有一株老樹,不知遭了什麼劫,本身橫臥在地,而枝葉依舊欣欣向上。我率直 地說:“這難看死了!我不要畫。”其人大為掃興,我倒覺得可惜。可惜的是他引導我來此 時,一路上有不少平凡而美麗的風景,我不曾寫得。而他所謂美,其實是奇。美其所美,非 吾所謂美也。這樣的事,我所經歷的不少。桂林的山,便是其中之一。
篆文的山字,是三個近乎三角形的東西。古人造象形字煞費苦心,以最簡單的筆劃,表 出最重要的特點。象女字、手字、木字、草字、鳥字、馬字、山字、水字等,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