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逃離的舊處一般無二——同樣的孩子,只是姓名不同而已;同樣的成年人,只是氣味有別。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離開原來那個地方,幹嗎不可以在那地方住下去。但他不感到奇怪,當有人來叫他起床穿衣,卻不說明緣故和去處。也許他知道將要返回原處,也許憑著孩子超人的感知能力,他一直明白不會在這兒住下來,住下來也不可能長久,而領著他逃離的大人卻始終糊里糊塗。在火車上,他又一次觀望同樣的山丘、樹木和牛群,只不過從另一邊視窗,朝著相反的方向。警察給他東西吃,仍然是麵包夾鹹肉,但不是從報紙裡面拿出來的。他注意到了這個區別,沒有吭聲,也許根本沒有想這個。
然後他又回到了家。他以為回來後會受到懲罰,但懲罰的理由,究竟犯了什麼罪過,他並不期望弄個清楚;因為他早就明白,成年人絕不把孩子當作大人看待,儘管孩子總是認為大人就是大人。他已經忘掉吞牙膏的事。現在他千方百計避免見到營養師,而一個月之前,他卻巴不得在她眼前露面。他只顧迴避她,早把迴避的原因忘了;過了不久他竟把夜間出走的事忘得精光,因為他壓根兒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絡。偶爾他會回想起來,卻稀裡糊塗,濛濛朧朧,而這隻發生在他朝著鍋爐房門口瞧的時候;這時他記起以往老坐在那兒注視他的人,而今不在那兒了,完全銷聲斂跡;就連門口那張藤椅也無影無蹤,跟先前那些逃走的人的情形一個樣。至於那人的去向,孩子根本沒有想過,一絲念頭也沒有。
一天傍晚,有人到校舍住地叫他。再過兩個星期就是聖誕節了。兩個女人——營養師不在其中——帶他到浴室,給他洗澡;梳好溼漉漉的頭髮,穿上乾淨的罩衫,然後把他領進女總管的辦公室。屋裡坐著一個人,陌生人。他望了這人一眼,不等女總管開口便明白了。也許記憶讓人知曉,而知曉使人開始了悟,甚至產生心願;小小五歲年紀,未經滄桑,說不上抱什麼希望。也許他只是突然記起了乘火車的旅行,麵包夾鹹肉的食品,記憶沒有回溯到更為久遠的時候。“約瑟夫,”女總管說,“你願不願意跟善良的人到鄉下過日子?”
他站在那兒聽陌生人講話,身上穿著硬挺挺的新罩衫,耳朵和麵孔剛被硬肥皂、粗毛巾擦過,還紅紅的在發燒。孩子望了他一眼,見他身軀有些粗壯,蓄著短短的棕色鬍鬚,留一頭短髮,雖然不是最近才理過。鬍鬚和頭髮都顯得硬直有力,沒有一絲銀白,彷彿色素不受年齡的影響,儘管他的面孔表明他有四十多歲了。他的眼珠色澤淺淡,冷漠。他身上穿一套體面筆挺的黑色西裝,膝頭放著一頂黑帽,被一隻粗實潔淨的手緊緊抓住,手指即使扣在絨帽上也幾乎攥成了個拳頭。一條沉重的銀錶鏈子橫過他的馬甲。一雙厚實的黑皮鞋,用手工擦得鋥亮,雙腳穩穩當當地並排踏在地上。孩子雖然只有五歲,他一眼就看出他不抽菸,也不會容忍別人抽。小孩不敢看他,由於他那雙眼睛。
可是他感到那人在觀察他,正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冷漠但並非有意嚴峻。他會以同樣的目光去估量一匹馬或一張用過的犁,如果他事先相信會發現紕漏,事先有了購買的打算。他講話很留意,慢條斯理,冗長沉悶;這樣講話的人並不要求別人給予多少注意,而更要求別人靜靜傾聽。“你既不能夠,也不願意告訴我有關他父母的更多的事。”
女總管連眼也不抬,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