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接待我的小姐眉頭緊皺,悄悄地把我叫出辦公室,兩眼直直地望著我,認認真真地說:“你和我講話的時候,為什麼一直在笑?你不知道這樣很失禮嗎?”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笑是可能傷害別人的。
我一直以為一張帶著笑的容顏,一顆帶著笑的心靈是可以和整個人類、大自然乃至無限的宇宙圓融的,是我與人,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橋。我好委屈。一瞬間,我的笑容被滿面的淚水洗淨了。
後來,我看了一個電視節目,介紹日本與其他幾個國家護照上照片的表情,證明日本人護照上的照片是最缺少微笑的。在這裡,開懷的歡笑應該留給自己,當面對他人時,需要罩上一塊毛玻璃,讓笑含蓄起來。
日本的地鐵像神經網路一樣四通八達。瞧,車廂裡面的日本小姐,她們的穿著是多麼入時,秀髮是多麼飄逸。可你再觀察一下她們的表情,是何等的木木然。她們醒著?睡著?高興著?苦痛著?不得而知。
在我眼裡,日本職員的個性整整齊齊的。就像大工業生產的產物。小姐們的表情似乎也是批次生產的產品,近乎一個模子。那一對對不會說話、不會傳神、散了焦的眼睛,哪裡還是什麼心靈的視窗,最多是兩塊毛玻璃。透過這兩塊毛玻璃,你可以隱隱約約地望見,在她們的內心深處也飄忽著紅紅綠綠的色彩,但你永遠也看不清。
在我的笑容裡,從此有了理性的加入:如果歡樂只屬於我,我不必對著別人笑,如果歡樂屬於對方或我們的共有,我可以適當地笑,但依然要適度,要含蓄,不要笑得太舒暢。
不來日本,我怎麼會知道在這裡連表情都需要設計?可是,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正當我開始努力把握自己的笑時,卻又知道了在日本,哭同樣艱難。
我有一個名叫藤田的日本朋友,當初還是一個少女。她總是向我提起她的父親。在很多日本家庭中,父親被稱為“送工資的陌生人”,他們在孩子們夢醒前走,在孩子們夢深時歸。他們的時間,他們的精力,乃至他們的整個人生都尖尖地描向一點:工作。只要有一絲的偏離便不再找得到生活的價值。而藤田說她的父親是一個覺醒的父親,是一個熱愛家庭的父親。
可惜,他早早地去了,才四十八歲。他說好要在那個金秋帶女兒去北京登長城的。父親沒有對女兒信守諾言,平生第一次。
我被邀請參加遺體告別式。我深知藤田和父親之間的父女情結,我深知藤田的心中塌了一片天,陷了一片地。我在心中醞釀了一大堆安慰的話,緩緩步入告別式大廳。
只見藤田正和媽媽、妹妹一起向來訪者一一致謝,沒有一滴眼淚,有的只是投向大家的頻頻致意和淡淡的微笑。這時,我的心頭掀起一股巨大的悲哀,禁不住上前將藤田緊緊地摟在懷裡,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一定到北京來玩,我領你登長城”。眼淚撲簌簌地落下,沾溼了她那束緊的長髮。我這淚不為她的亡父而流,而是為她,為她不能在父親的棺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你為什麼小小年紀竟要把巨大的悲痛全部扣壓在心底?
一個毛玻璃世界(2)
今天我終於明白了,在日本屬於自己的悲痛是不該輻射給大家的,自己的悲痛要自己收好,不要丟在外面。即使是最最親愛的人永去無歸了,你也不能給別人添麻煩,哪怕只是情緒上的。�
日本啊日本,在你的懷抱裡,為什麼連歡笑與眼淚都不能任性?為什麼要讓人們真實的笑與真實的哭統統躲在一面毛玻璃後進行呢?
困惑的禮儀
來日不久,就趕上了梅雨季。牛毛雨像簾子似的總是掛在窗前。老天爺成天到晚地哭,日本島就像一個巨大的盆,虔誠地接著每一滴天淚。
一個雨天,我向校園走去,撐起一把小花傘。它遮住了頭頂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