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走到那兩條套著皮帶、神情急切的狗身邊。他低下頭看著狗,人們正問他問題,卻又立即住嘴看著他,只見他把手槍放回衣袋,轉過身狠狠地踢了每隻狗一腳,說道:“把這兩條不中用的東西弄回城去。”
然而警長到底是個有經驗的警官。他同他手下的人一樣清楚,他得回棉花房去;他相信克里斯默斯一直藏在那兒,但等他們現在折身回去時,克里斯默斯便不會在那裡了。他們費了不少工夫才把狗從小木屋帶走,因此到了火辣辣的十點鐘,他們才小心謹慎、靜悄悄地把棉花房團團圍住,舉起手槍進行奇襲,一切按規則辦事卻不抱特別的希望;結果在裡面只發現一隻驚恐萬狀的田鼠。然而警長的兩條狗先前拒不接近棉花房,現在卻拒絕離開大路;它們繃緊皮帶,勒轉項圈,又一齊掉過頭朝著剛才被拖開的通往小木屋的路。兩人使出全身力氣才把它們拉回來,可是當皮帶一鬆開,它們又一齊繞過棉花房,不顧逃犯在棉花房的陰影裡和在茂盛帶露的雜草叢中留下的明顯跡印,連蹦帶跳地奔回大路;兩個跟在後面的人被拖了五十碼遠之後,好容易才把皮帶繞在一棵小樹上將兩條狗絆住。這一次,警長倒沒踢它們。
搜尋帶來的嘈雜和驚恐,喧囂與騷動,終於慢慢平息,消失在他的聽覺之外。不出警長所料,人和警犬經過棉花房的時候,他不在裡面。他在那兒只停了夠他束緊鞋帶所需的時間:這雙厚底黑皮鞋,帶黑人氣味的黑皮鞋,看上去像是用鈍斧子劈開的鐵礦石。他俯視著這雙粗糙、拙劣、笨重、不成形狀的皮鞋,從牙縫裡冷笑了一聲。他彷彿看見自己終於被白人趕進了黑洞洞的深淵,這企圖吞沒他的深淵已經等候他三十年,現在他終於真的跨進來了,明顯的無法除去的上漲水位已經淹沒到他的腳踝。
黎明時分,天剛放亮,這灰暗靜寂的短暫時刻充滿了安寧,鳥雀嘗試著睜開眼睛。空氣吸進體內像泉水般宜人。他舒緩地深深呼吸,每吸一口氣都感到自己與周圍的灰暗交融,與靜寂合一,變得心平氣和,像從來不曾有過憤怒或絕望的體驗。“這便是我想要獲得的一切,”他想,暗暗地逐漸感到驚訝,“這就是我三十年來想得到的一切。看來整整三十年我所要求的並不太多。”
上個星期三以來,他沒有睡多少覺,現在又一個星期三來了而且已經過去,他自己還不知道。當他想到時間的時候,他彷彿覺得自己三十年來一直生活在整齊的由有名有數的日子所排列成的方隊裡,那些日子像柵欄的一根根的豎樁;然而有一天夜裡他睡去,次日醒來卻發現自己被排除到方隊之外了。上個星期五他逃跑出來,開始還按習慣努力推算著日子。有一次,他在草垛裡臥了整整一宿,醒來恰好目睹農舍甦醒的情景:天亮之前,他看見一盞黃燦燦的油燈在廚房裡亮起,接著在灰濛幽暗的天色中,他聽見斧頭緩慢劈柴的聲音,聽見動靜,男人的動靜,夾在附近牲口棚裡牲畜醒來的聲響之中。然後,他聞到炊煙的氣味,食物的味道,熱爆爆的食物,他開始反覆地喃喃自語我一直沒吃過東西自從我一直沒吃過東西自從努力回憶從星期五在傑弗生鎮的飯館裡用過晚餐以來已經多少天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等待,直等到該是男人吃過早飯下地幹活的時候;這時,弄清該是一週中的星期幾似乎比食物更為重要。男人終於下地去了,他從草垛裡鑽出來,走進橫空平照的淡黃色陽光,溜到廚房門口,卻根本不是來向人討吃的。他先前曾想過討食。他彷彿感到尖刻的言語在他心裡叢生,就在嘴舌後面。這時,一個瘦削的板著面孔的女人來到門口,瞧著他,他看見她眼裡充滿驚駭、恐懼和認出了他的神色,他想她認出了我。她也聽說了他聽見自己開口輕聲問道:“請問今天是星期幾?我只想知道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幾?”她的面容同他的一樣憔悴,她的身體瘦削,一副不知疲倦、迫不得已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