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你給我滾開!今天星期二!從這兒滾開!我要叫我當家人了!”
他輕輕說了聲“謝謝”,這時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然後他拔腿便跑,記不清怎麼開跑的。他想了一會兒,他跑是因為突然記起要跑去某個地方,因此心裡沒感到有必要費事去記住跑的原因,而且開跑也不困難。事實上很容易。他感到渾身沒有重量,輕飄飄的。即使跨大步,他的腳也彷彿在輕緩地往一旁躥,心想踩這兒卻踏上那兒,地面沒有堅實感,直到他跌在地上。沒什麼東西絆著他。他莫名其妙地長癱在地上,有一陣他還相信自己仍然站著,仍在繼續跑。然而他倒下了,倒在一塊新犁過的地邊的淺溝裡,掩面伏倒在地。然後他突然說:“我想我還是爬起來的好。”他坐起身,發現墜在半天空的太陽現在竟然從相反的方向照在身上。開始他相信自己只是轉了個身而已,接著意識到已經是黃昏時刻。原來他逃跑時摔倒是在早上,儘管他彷彿覺得當時馬上就坐起了身的,可現在天已黃昏。“我睡了一覺,”他想,“睡了六個多小時。我準是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就是那麼回事。”
他毫不感到奇怪。時間,白晝和夜晚,早已失去規律;似乎轉瞬之間,在眼皮開合眨動之際,既可以是白晝也可以是夜晚,毫無覺察。他永遠也弄不清什麼時候他從晝到了夜,從夜到了晝;什麼時候發現自己睡過一覺而不記得曾經躺下,或者發現自己在行走而不記得曾經醒來。有時他似乎覺得,一夜睡眠——在草垛裡,在土溝邊,或在被人遺棄的屋頂下,會緊接著另一夜而沒有白晝的間隔,中間看不見陽光流逝;有時則是一天緊接著另一天,匆匆忙忙,不斷逃竄,中間沒有夜晚,沒有片刻休息,彷彿太陽不曾落下,抵達地平線之前又折轉身沿著來的路線返回。當他走著睡去或蹲在泉邊捧水喝時睡去,他根本不知道眼睛是不是還會睜開,能不能看見下一天的陽光或下一夜的星辰。
有段時間他一直捱餓。他尋找黴爛的蟲蛀過的果子充飢,有時他爬進田地裡,掰下成熟的玉米棒子來啃,像臺磨馬鈴薯的機器。他無時無刻不想到吃東西,想象著各種各樣的菜餚和食品。他會想起三年前廚房桌上為他擺好的飯菜,重溫揮動手臂從容而故意地把一盤盤飯菜擲向牆頭的情景,帶著一種沉痛的懊悔,深刻的悔恨,難忍的煩惱。後來有一天,他不再覺得飢餓了,這感覺來得突然而又平和。他感到頭腦冷靜,心緒安寧,然而又知道非吃東西不可。他強迫自己吃黴爛的果子,啃硬實的玉米棒,慢慢咀嚼,不辨任何滋味。他會大吃特吃,填滿一肚子,出現腹瀉拉血的嚴重後果。然而很快他又會迫不及待地貪食。現在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吃什麼食物,而是必須進食。他會努力回想最後一次吃煮熟的像樣的食品是什麼時候。他能感到,能記起某個地方有幢住宅,一個小木屋。究竟是大住宅或是小木屋,白人或黑人,他記不清楚了。然後,當他紋絲不動地坐著,憔悴、病態、佈滿鬍鬚的臉上流露出全神貫注的沉思神情,他會聞到黑人的氣味。他木然不動(靠著泉邊一棵樹坐著,頭往後仰,雙手放在膝頭,面容憔悴卻很安寧),他聞到,他看見了黑人的菜餚。黑人的食品。這是在一間房裡。他不記得如何進入的。但房裡滿是倉皇逃離、驚恐出走的景象,好像主人突然感到害怕,剛逃走不久。他在桌邊坐下,等待著,腦子裡空蕩蕩的似想非想,房裡一片逃離後的沉寂。接著食品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像是一雙又長又靈活的黑手,慌慌張張地端來,一擺下就不見了。在他周圍,他彷彿聽見黑人在痛苦和恐怖地嗚咽,卻又聽而不聞,那聲音比嘆息更輕微,交織著咀嚼和吞嚥的聲音。“那次是在小木屋,”他想,“他們感到害怕,怕他們的兄弟。”
那天晚上,他心裡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他躺下準備睡覺,沒有睡意,似乎沒有睡的必要,正像他讓肚子承認該吃東西而它又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