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
已經沒那麼提心弔膽,不再怕他會害我。
明天,明天還是得去找母親。
是夜我坐在方宅的露臺上乘涼,天空中月如鉤,鼻端嗅到鹽花香,海浪打上來,又退回去,沙沙響,他們的世界是喧譁的、肉慾的,充滿神秘,風吹得我昏昏欲睡,各種白色的花張牙舞爪的盛開,各有各的香,香,香進心脾,鑽進體內,融合在一起。要快點走,再不走逃不及,永生永世困身在此。
這裡也沒有什麼不好,一樣有我母親,還有,還有我的外婆,而老方又對我這麼體貼。在他們這個年代,女人尚可倚賴男性為生,不必辛勞工作,真如天方夜譚:坐在家中,有人供養。
一不高興,還可以鬧意氣,還可以哭,當然,也只限於幸運的女性,外婆一早為丈夫遺棄,是另外一個故事……
老方在我身後出現:「你在想什麼?」
「什麼都想。」我說。
「你看上去這麼傷感,有時真不敢注視你,怕忍不住會同你一樣悲哀。」他蹲在我身邊。
老方真會說話,很平常的一件事,經他繪述,就活轉來,聽得人舒服熨貼,明明心有重壓,也似獲得超脫,可以喘氣。
「去睡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在這裡,不但睡得多,而且睡得死,整夜不必轉身,天亮醒來,往往膀子壓得酸軟,面孔上一道道紅印,把被褥的皺摺全印上,好些時候不散。
不但是床上,房中累累贅贅全是雜物,都是塵埃好去處,方宅僱著一個人,每日做好幾個鐘頭,把所有的東西逐樣拭拂,這樣的浪費人力物力還有時間,與情理不合。
但是我喜歡看這個工人悠閒地從一個角落摸至另一個角落,熟捻地愛惜地取起每個鏡架或盒子,小心翼翼地侍候,又輕輕放下,這項工作似乎給她帶來快感,她口邊哼著小曲,調子扭扭捏捏,出其不意會轉高降低、非常狐惑,但也有特殊風味,我看得呆掉。
他們生活無聊,毫無疑問,不過充滿情趣,隨心所欲,不經意、奢侈。
第二日,老方接我到華英小學門口。
幼兒班的孩子們在十一點半下課,別問我這些剛學會走路、勉強能表達語言的幼童們每日學些什麼,我不會知道。
我逐個找。
低聲地問:「鄧愛梅,鄧愛梅在嗎,請問誰是鄧愛梅?」
他們一個個走過,我心抽緊,握牢拳頭。
「請問鄧愛梅……」我楔而不捨。
一個小女孩子站在我面前,一隻手指擱嘴旁,疑惑的用大眼睛看著我。
鄧愛梅!
不用審了,這便是鄧愛梅,不要說我知道,連方中信都毫無疑問的趨向前來:「是她了,是這個孩子。」為什麼?因為她長得與我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碰巧她也是短頭髮,也皺眉頭,也不相信陌生人。
我的心劇跳,唉,能夠維持清醒真不是容易的事,換了別人,看到自己的母親才五歲大,說不定就昏死在地。
我吞一口涎沫,蹲下來,「你……媽媽……」
「小朋友,」方中信救我,「她是小朋友。」
「是,小朋友,你是鄧愛梅小朋友吧?」
小女孩點點頭,但退後三步,對我們非常有戒心。
我實在忍不住,淚流滿腮,要上去摟抱她。
這實在是非常不智的行為,小孩怕了,她確是一個小孩,才五歲上下,她掙扎著躲開。
「不要緊,」我便咽的說:「過來,請過來。」
方中信自口袋中掏出糖果,剛要遞過去,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吆喝。
「喂,你們是誰?」
老方嚇得一震,巧克力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