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對於我們來說,真正的困難並非來自法律,而是來自情感。癌症正在肆意破壞她的各個感官,但尚未徹底毀掉她對這個世界的感覺。看到她痛苦不堪,我希望她早走。可是,只要她不死,痛苦總會有暫時緩和的時候,儘管歷時越來越短。在那樣的時候,她又有了聽、說、交流、活動的願望,即又有了生的願望和樂趣,於是我又希望她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也好。誠然,早走晚走對她來說區別不大了,尤其是對那個不久以後不再存在的她。對我們來說區別也不大了,尤其是對不久以後必定要失去她的我們。然而,人生豈非只是早走晚走的區別嗎?延長她的生命,縮短她的痛苦,這兩個動機水火不容。要確定一個讓她走的準確時間是多麼難呵。而最難的是,做父母的對自己的親骨肉如何下得了手!你不能救人活命的醫學,難道不能教我一種使人真正安然死去的方法,當我的女兒醒來痛苦太甚而快樂太少時,讓她多睡少醒,而當她醒來只有痛苦沒有快樂時,就讓她不再醒來?如今我只剩下了一個卑微的願望,唯求我的女兒能以最平和的方式逐漸進入不醒的長眠……
妞妞把臉蛋埋在床褥上,俯身躺著,一動不動。剛才她又有一陣劇烈的發作,拼命咳嗽,喘不過氣來,嘶啞喊叫,想把咽喉裡的痛澀喊出來,清除掉,可總也清除不掉。媽媽默默流著淚,她在媽媽懷裡哀哀地哭,哭聲微弱。她已經沒有力氣哭了。最後,她從媽媽懷裡掙脫,自個兒趴下。她覺得這樣好受些。她一動不動,俯躺了很久。
屋裡響著音樂,她在聽。聽到一段吹奏樂,她笑了一笑,自語:“蟲叫。”她繼續俯身躺著,但把臉蛋轉向了錄音機的方向,更專心地聽。她開始按照她的理解低聲解說音樂:“青蛙,呱呱呱——貓咪叫,咪嗚,咪嗚——拉臭臭,給貓吃……”她真的想拉屎了,翻過身來,仰躺著。媽媽在旁邊嗯嗯地助威,她使勁兒,慢慢地拉出了十來顆屎粒。出了一身汗,她自己說:“溼透了,出汗了。”
第十三章艱難的訣別(2)
現在她感到舒服些了,有了玩的願望。她逐個點玩具的名,讓媽媽給她拿,都玩了一遍。抓到一張紙條,把它撕碎,說:“撕啦。”伸出小手拉下襪子,說:“襪。”忽然喊癢:“丫丫癢,手癢,貓咪癢,小狗癢,媽媽給撓撓。”
終於又難受起來了,喑啞地哭,喊著:“要玩的——小圓板!”那是從一件玩具上掉落下來的一個綠色的塑膠小圓片,成了她的寶貝,幾乎等於賈寶玉的通靈寶玉。每當她難受時,她就會想起它。睡覺時,她也要它,握在手裡,就容易安心入睡。現在她要得很急,一聲聲嘶喊:“你們快點!快找!”還有一塊形狀質地完全相同的黃|色小圓片,她不要。她能摸出區別來,只有那塊綠的是寶貝,而這塊黃的只是一件普通玩具罷了。媽媽和阿珍一陣好找,終於在媽媽的衣袋裡找到了。
妞妞手握小圓板,漸漸平靜。她閉目躺著,不時舉手把小圓板從床欄上方扔下,掉落在媽媽手中的玩具上,發出碰擊聲。她重複著這個動作,靜聽那響聲。
爸爸在一旁久久望著這個場面,想起了很早以前在一本書上讀到的一句話:“看病孩在臨終前仍然依依地玩著手中的玩具,這是何等悽楚。”
二
“你看她口腔裡的腫瘤長得飛快,吞嚥越來越困難,再往後,安眠藥也喂不成了。”
“我們是得果斷些了。”
“我怕她一下子過不去,受更大的苦。”
“我真不敢想。這太荒謬……”
“誰都說想開些,其實,我們所經受的,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旁人決不可能體會到。”
“從現在起,讓我們做木頭石頭,把感情擠乾淨,一滴也不要剩。”
“這事有我們兩人撐著,就好多了。以後你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