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發著隔夜的身體氣味,一種灰撲撲的陳舊騷味……可這會她一想起她來,就想到這條短襯褲。那些口紅啊,照片啊,都不能向她證明什麼,可這條短褲——柔軟的絲綢因為床底的灰塵和潮氣變得有些脆硬——卻在向她證實一個活生生的肉體。
她覺得那個令她感到恐懼的夢魘,那個很久以來折磨著的夢魘又再次籠罩過來。她不敢入睡。她在一個決定與另一個決定之間來來回冋,好像這是一個她總也走不出去的迷宮。
她打算按照早上睜開眼後的頭一個念頭來做決定,可她根本就沒睡著。她也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睜開眼的頭一個念頭,她覺得自己根本就沒閉上過眼睛。她試著再閉一次,可睜開眼之後的念頭跟先前那個完全相反。
最後她作出決定,幫助她的是那種觀點:她認為小薛必須得到組織更真誠的對待。他的工作的重要性,他的工作所需要的自覺性,都不允許在其中摻雜一絲懷疑之心。
但是當她走到公寓門外,她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不知道如何找到小薛,她更不知道怎樣找到那個白俄女人。後來她才想起那個電話號碼,那個寫在照片背後的電話號碼。
她站在永安果品行邊上,等待從亞細亞火油公司的殼牌⑵加油站裡駛出的第一輛計程車。司機說他不能在這裡載客,要她去車行櫃檯叫車。她不知說什麼好,只能憂傷地望著司機,一直等到他答應讓她上車。
她站在福履理路小薛的房間中央。她知道那張照片在哪裡。那是她放的,在那張舊報紙包裡,與那條絲綢襯褲躺在一起。這兩樣東西擺在一起,向她勾畫出那個她從未真正結識過的女人的輪廓。而她現在決定去救她一命,去向她發出警告。她要勸說這個白俄女人別跟小薛見面。別去見他。她想她早就在希望他們不要見面。她早就希望把這女人用報紙包起來,塞進牆角,塞進衣櫃後的夾縫裡。可她在電話裡剛一開口,就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嫉妒的妻子,勸說那個狐狸精不要再來跟丈夫幽會。你不要去見他,不要去見小薛……
可這會她又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該往哪裡去。此刻多半已有人向老顧發出警報,行動即將開始的關鍵時刻,她擅自離開隊伍。別人一定會猜出她的想法,別人一定會把這種行為認定為背叛,可她沒別的地方可去。她找不到小薛,她是巡捕房通緝的要犯。她一個人離開公寓這行為本身就很危險。她可能會在街上被人認出來,可能會是巡捕,可能會是另一個對她有興趣,可並不太喜歡她的記者。
最後,她決定還是回到那公寓去,她沒有家,沒有朋友,組織就是她的家,她的朋友。
⑴格雷夏公寓。
⑵Shell。
四十九
民國二十年七月十三日晚六時四十五分
林培文帶來一個人,他在門外。坐在法華民國路對面的茶館裡,望著這邊的窗戶。窗戶是朝東的,就在東廂房,在床邊,那個姓薛的傢伙躺在床上。
剛入夏,快到七點,天還亮著一大半。林培文坐在客堂間,覺得想要一句兩句就把話說明白,實在是太難啦。情勢變幻莫測,他都顧不上喘口氣。
他怎麼也想不到,鄭雲端竟然是潛伏在南京國民黨中央黨部調查科裡的共產黨員,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他在來這的路上思前想後,把鄭雲端和他說過的話全都回想一遍,這才發現人家早就給他足夠的暗示啦。
相信我,早晚有一天,你我會成為同志。
他當時怎麼就明白不過來呢?他當時怎麼就捉不住那話音裡的一絲暖意呢?
昨天晚上,趁著特務們飯後暈頭暈腦的機會,鄭雲端開啟那扇儲藏間的百頁門,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大聲喝令林培文。他用飽含同志友誼的眼神望著他(他當時還以為這又是什麼假惺惺的花樣呢)。他還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