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汙濁與潔淨
倪雲林,元代畫家,其大寫意被評為有古淡天真之趣。
但在他眼裡,這個世界卻是汙濁不堪的。
有一次他看中了一位歌伎。約來過夜,於是讓她洗澡,洗完上床,認為不乾淨,再洗,洗來洗去天亮了,什麼事都只好作罷。
一日朋友來訪,適逢倪家的童僕挑泉水回來。倪瓚用前面桶裡的水煮茶,用後面桶裡的水洗腳。朋友問起來,他說怕後面的桶裡的水被童子的屁氣燻了。
據說他那朋友很不以為然,按他想來童子擔水,在路上不知已換肩多少次了,如何還能分辨出前後來呢?但倪雲林的潔,卻不是現實主義的,只是越不過心靈的障礙,眼睛看不到的世界就不屬於他,他只管自己的身邊的一丈見方地方罷了。
有個打小兒就聽熟了的典故:說是當年周恩來出訪一個國家——這個國家倒是隨不同的政治環境改變的,那國的首腦與他握手後,竟掏出一塊手絹來擦了擦手,來表示對第三世界國家的輕蔑。周總理見了微微一笑,也拿出一塊潔白的手帕擦了手,然後瀟灑地隨手扔在地上。周恩來是我素來敬仰的人,也佩服他的心胸急智,但另一面,卻不認為世界上真有那麼小家子氣的一國首腦,表示對第三世界國家的輕蔑他儘可以用別的隱蔽些的法子,怎麼一見面就沉不往氣了呢?
用潔淨抬高自己的身份,哪是刀槍不入的資本主義政治家的風範?
倒是在現實中不得意,常懷臆懣之心的人,往往就有許多世人不理解的怪癖,由此掩飾他們內心的軟弱和虛空。櫳翠庵裡,劉姥姥接賈母的杯子吃了剩下的半盞茶,這個杯子妙玉就嫌髒不要了。其實她與劉姥姥只是初見,以後也是再不相逢的,犯不上一見這鄉間老嫗就感傷起自己的身世來。妙玉極力排斥她,並不是因為有在人屋簷下的同病,就儘量拉遠了距離表示自己的清高,說到底,她這戲還是演給寶玉、釵、黛輩看的——在妙玉的潛意識裡,他們才是自己的的同路人。詩如不念給會家,這詩還吟得有什麼意思呢?
妙玉出家了,但是六根未淨,寶玉是她僅見的紅塵異色,是可以遣情舒懷,一寄芳心的所在。但他身邊,從來都是百花齊放的。不說親情家世,單以才情樣貌論,她也難在寶釵的鮮豔嫵媚和黛玉的風流嫋娜中出群。都是鮮花嫩柳般的好女兒,她所憑藉的,不過是高潔二字而已,所以她請他們來吃體己茶,看體己的杯子,把自己的那片珍貴美好輕輕地展示給他們看。因為清潔乖僻是她唯一一件出色的衣裳,所以她益發表現得淋漓盡致。黛玉剛問了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她立刻冷笑:“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清淳,如何吃得?”林黛玉乃世外仙姝,冰肌玉骨般的人物,只有妙玉說過她一個“俗”字。
如果一個人心裡存了個苛刻的條款,時常以其為準則行事,常了,自己就入了魔道,辨不清真假了。在倪瓚眼裡,女人不潔,權貴、金錢更不潔。偽帝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派人送來束絹和金幣求畫,倪瓚當場就把絹撕了。張士信要殺他,眾人說情,就打他了一頓鞭子。倪瓚捱打一聲不吭,有人說:“打得痛,叫一聲也好。”他竟說:“一出聲,便俗了。”倪雲林一生恪守他的信條,犯了過潔世同嫌的忌諱。屈原曾道“世人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那麼如此還辯得出究竟孰濁孰清嗎?如果清除了這唯一的異己,不就世界大同一片祥和了嗎?傳說倪瓚最後是被朱元璋扔到糞坑裡淹死的,或說是得了傷寒痢疾,死時汙穢滿身,這聽起來都像一個寓言,你不是要潔淨著活嗎?我偏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