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禾園的正牌司機老趙反而閒極無聊——好在我巴不得替他家多做些事,也樂得能與柏然一同消磨時光。於是蘇太太的小妹子、蘇柏然的小姨範文嘉的司機,我是當定了。
朝天門碼頭的長長石梯,如沒完沒了一般直挺挺地向著江心延伸出去。江水渾濁,比冬天時寬闊了一倍還不止。一艘巨大的客輪停靠在碼頭旁,瞬間便有無數的挑夫如急速湧動的螞蟻一般向客輪撲過去。
天氣極其炎熱,連一向不怎麼出汗的蘇柏然的鼻子邊也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白色的亞麻襯衫貼著他的背心陷落下去。我更是揮汗如雨,事先請好的兩名挑夫誠惶誠恐地站在一旁,靜候著我們的命令。
柏然手裡拿著張兩寸大小的相片,我們只能憑這玩意去分辨那位姓範的小姨。相片中的女學生梳著兩條小辮子,光溜溜的額頭看上去有些不合比例的大,相貌倒也算得上端正,不過再也沒什麼值得一說的了。據說這是小姨到東洋留學之前照的,到現在已經有五年,也不知會變成怎樣一副相貌。這一次卻不是從日本回來,大概也是顧慮到局勢緊張的緣故,因此輾轉去了一趟印度,中途費時竟然接近半年。有一段時間蘇太太差不多以為這位小妹子已經失蹤了,很是焦急了一番。這一天若不是牌搭子章司令的太太不肯放人說是“三缺一”,她定然會跟我們一起來碼頭接她妹子的。
只是蘇太太這一省事——她其實是相當貪玩的人——卻苦了我和柏然。柏然並未見過他這位小姨,好在我自信目光如炬,在人群中分辨個小妞兒應該不在話下。話說回來,雖眼見客輪舷梯下頃刻間旅人如織,我東盯西看狀若美猴王再世,但並未見到任何半個像是蘇大公子的小姨的人物。 txt小說上傳分享
蘇柏然(4)
重慶的夏天如同將人放上蒸籠,而江邊的燒烤滋味更別具風味。仗著滿眼長江水的庇護,溫度大概比市區裡低上一兩度,但那潮溼的暑氣卻猶有過之。蒸的時間長了,保不定便會中暑,我見蘇柏然面色不大好看,不由得有些擔心。若是這位嬌生慣養的蘇大公子忽然全身委頓倒在我腳跟前,那可該怎麼是好。我一邊瞎想著,一邊往人群中加緊眺望。卻不料已經有人站到了柏然的背後猛地敲了他一下。
“你是不是蘇柏然?”那年輕女子大聲問道。
柏然嚇了一跳。
虧得我賣弄目光如炬呢,倒先讓小姨搶了個先機。
兩個挑夫趕緊將行李扛上肩,我和柏然跌跌撞撞地跟在背後。範小姨穿著白色馬褲的雙腿邁得飛快,轉眼便爬上一大段石梯,等到她轉過身來揮動手臂為柏然加油時,我們早已汗如雨下落後她一大截了。
好一個身輕如燕卻又體健如豹的女子。
雖說是小姨,但範文嘉不過二十四五歲年紀,比我大,比蘇柏然小。短短的鬈髮,大熱天裡在腦後束起來,露出線條清晰的臉。絕對算不上美女,面板不夠白,眼睛不夠大,嘴巴似乎又嫌過大。從前過於寬闊的額頭上留了劉海,頓時顯得清秀了不少。眼神堅定有力,說話乾淨利落,渾身透著股說不出的活力,因此若是看見從她那雙烏黑的眼睛裡放出母豹子一般的亮光來是絲毫不稀奇的事。
有些人你見第一面就知道一定會發生一些故事。蘇柏然是其中一個,範文嘉是另一個。我的心中立時被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佔滿了,似乎有些惱怒,但也有欣喜與盼望。我意識到1937年的這場與蘇家的邂逅很快就要進入新的階段。此後我發覺原來我也有著某種天生的才能,那便是對於某種並未發生的事件或者情緒的準確捕捉。說得簡單一點吧,我是一個具有靈驗預感的人,當然若是那人與我無關倒也罷了,但只要這人是我所關心的、在意的,我的預感便會立刻在他或她的身際形成某種磁場——請允許我使用這麼個科學名詞,這是跟柏然學的,但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