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那個埠頭。那是隨處可見的鄉間船埠,木板鋪就的挑臺,靜靜伸出河面,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一切,似乎都見過千次萬次。
遊子無論從天下那個碼頭離去,似乎都是同樣的景象。
那一個恍惚的瞬間,顏白陡然有一種隱約的預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終究還會回到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埠頭、同樣的石岸、同樣飄搖的殘燈——然而,不知道還有無那個燈下遠眺的紅衣人影。
他在蕭蕭的風雨中抽出那一支橫笛,湊到唇邊幽幽吹起。吹的,還是《鐵衣寒》。
然而,陡然間,他聽到一個熟悉的、滄桑的調子合著他的曲聲唱起來了——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顏白隱隱記起了什麼,猛然回首——船尾,那個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搖著櫓,悠然低唱,聲音渾厚蒼茫,一直傳出很遠——是那個原先從蕪城將自己送回炎國的老艄公麼?
他看過去,那個老人卻不看他,自顧自的搖櫓,繼續將下半篇唱了下去: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聲音蒼茫,彷彿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將一切悲歡愁苦都化解在其中。這個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糾纏在一起無法解開的結。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顏白心中驀的一震,感覺有什麼東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處,他猛然站起,長身一揖:“拜見前輩!”
老艄公抬起斗笠,顏白終於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張熟悉的臉,沉靜滄桑。然而,老艄公卻看著他,意味深長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從。”他垂下眼,老老實實說出心裡話,“但覺歡樂痛苦皆無住。凡所有事,皆是虛妄。”
“那麼,就隨心所至罷。”老艄公點頭,嘆息,“我會一直送你到要去的地方,才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時我要看著五丫頭和你平平安安到了越城、才掉頭返回一般。其實如果我不回蕪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驀的一驚,轉頭看去,卻看見老艄公已經摘下了斗笠,袖子拂過臉,轉瞬間,那蒼老遲暮的臉便有了奇異的改變——那般清雋剛毅的臉、那樣冷銳深邃的眼神,睥睨間、隱隱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顏白驀的認出了泰山的臉,震驚的神色在他臉上一掠而過,卻轉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來:原來,金碧輝他們費盡了心思、想瞞過父親,卻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這個隻手擎天的老人、唯獨算計錯誤的,便是他唯一女兒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罷。”一時間,終於有了清算一切的輕鬆,顏白微笑了起來,看著這位陸上龍王——當日孤身去冰國都城、為內外交困的太子軍求援,冠蓋滿京華,卻無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獨眼前這位驛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應承,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卻負了所託。
炎國的七皇子有些苦澀的嘆息:“您當初的確看錯我了。”
“老夫沒有看錯你,公子的確是人中之龍——只是,”海王驀的揚頭,看著夜雨蕭蕭的河面。船已經去的遠了,那一盞燈已經看不見,罔論燈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糾纏而已。唉……情之一物,竟然能累人一至於斯。”
海王滄桑看盡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傷。許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罷……五丫頭既然讓你走、我又怎會讓她難過——那丫頭…那丫頭……唉,其實是個好孩子啊。”
“的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