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大腸、豬心肺這些血糊糊的東西分裝在盆子裡,現在豬的屍體是空洞的骨腔。豬的臉仍是微笑著,雙目輕閉。蘇杭雙手捧住豬臉,低下頭靜靜端詳。陽光透過天井灑在他的頭頂,髮絲細碎,爍動著微光,那情景讓梁夏想到克拉克·蓋博正欲親吻亂世佳人費雯麗。蘇杭和死去的豬頭面對面許久,像是在交流著什麼秘密的語言。
沒有人打擾他。梁夏低聲問宋般若:“他晚上有沒有這樣抱著你的頭一個勁看?”
宋般若踩了梁夏一腳。她穿的是繡花鞋,所以不疼。
老外婆從門外進來,見桌上分裝得整整齊齊的豬部件,極口誇讚:“我這外孫女婿就是能幹,都不用返工,拿去衝乾淨就能上桌了。我女婿幹這個不行。”
“豬是您宰的,還是蘇杭宰的?”梁夏問。
老外婆說:“我宰的。這事我拿手。”
蘇杭終於放開豬頭,右手拿著剔骨刀□豬頸皮,左手伸進去幫忙,將豬舌、豬脖以及一堆淋巴拽出來。接著是沿豬的耳側割開頭皮,像翻書那樣翻下來蓋住豬臉,鋸開頭骨,用小刀割斷筋膜,取出豬腦。
老外婆說:“把豬臉整理一下吧,供供神,然後醃起來,今天先不吃。”
蘇杭用水把豬腦殼洗乾淨蓋回去,然後合上頭皮。老外婆遞上穿好線的長針,蘇杭從耳後開始縫,針腳精密而對稱,腦門上印了一圈紅麻線的小豬彷彿戴髮箍的小姑娘,因為縫的時候將麵皮上提了些,越發顯得笑容可掬。
用溫泉水再衝洗一遍,小豬看上去富態極了。
幹完活的蘇杭到水缸邊洗手。宋般若幫他舀水,徐徐澆在他手上。
清泉衝散蘇杭手上的血,水流變成淺紅色,瀝瀝拉拉流下去。
宋般若用毛巾擦乾他的手,從圍裙暗袋裡掏出一小盒護膚霜,抹了點在他手背上,揉了又揉,然後抬起來聞。
“沒有血腥氣啦!”她宣佈。
豬前腳內側的那一小塊豬皮叫“不見天”,是吃生皮最好的部位,其次才輪到後礅肉、脊肉、肚皮等部位,一頭豬用來做生皮的地方很少。
白族吃生皮的最高境界:鮮香脆爽,一定要現殺現吃,而且只需放一點鹽巴即可。老外婆用菜刀先剔了指頭寬的幾片豬皮,撒上少許鹽巴,放在盤子裡,囑咐要慢慢地嚼。
艾北大著膽子掐起一塊,梁夏也見樣學樣。他倆咯吱咯吱磨牙,蘇杭、宋般若旁觀。
梁夏越嚼越香,那種香,是肉香,又近似優質的核桃香,黏在肉皮上那層雪花一樣、茸茸的肥肉,當地人叫它“沙肉”,就那麼幾絲,珍貴之上的珍貴,有點顆粒感覺。
正式開飯的時候,生皮已經被切成了完整的一盤:皮與肥肉被切成細細的樣子,不但有皮,還有肥肉,紅的瘦肉、黑的豬肝,生的腰花、生的豬頭肉、生的後腿肉,蘸水是糊辣椒、花椒、胡椒、大蒜、蔥花拌出來的。生牙豬肉蘸上蘸水才好吃。
老外婆開了瓶珍藏的鶴慶乾酒。這酒據說是乾隆下江南那陣子,嚐到鶴慶出產的西龍潭酒後,皇帝嘖嘖稱讚:“這真是天下少有的美酒啊!杜康在世,也未必能釀出這般美酒。”於是御封為每年進貢朝廷的貢品。酒名也就取成了乾酒。
乾酒與生豬肉是絕配。但艾北和梁夏看著那一桌生豬零件到底心虛。老外婆說:“吃吧,我們吃了幾百年了沒事的。”
兩人硬著頭皮吃了幾塊,使勁喝酒消毒。
蘇杭慢條斯理啃玉米,一塊都不碰。梁夏心想:你把我們噁心夠了,現在自己倒撇得乾淨。宋般若剛才大約在廚房裡看反了胃,也沒怎麼吃。
晚飯是必須趕在太陽落山前吃完的,因為飯後所有居民都扶老攜幼出門觀賞跑馬和火把。跑馬的有大人、有小孩。不跑馬的,就挨家挨戶欣賞各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