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不曉得為甚這麼費心機,為了要活著用盡苦心來延長這生命,卻又不覺得活著到底有何好處,自己並沒有享受生活過,總之黑漆一團活著,夜闌人靜,回頭一想,哪能夠不吃吃地笑,笑時感到無限的生的悲哀。就說我們淡於生死了,對於現世界的厭煩同人事的憎惡還會像毒蛇般蜿蜒走到面前,纏著身上,我們真可說倦於一切,可惜我們也沒有愛戀上死神,覺得也不值得花那麼大勁去求死,在此不生不死心境裡,只見傷感重重來襲,偶然掙些力氣,來嘆幾口氣,嘆完氣免不了失笑,那笑是多麼酸苦的。這幾種笑聲發自我的口裡,自己聽到,心中生個不可言喻的恐怖,或者又引起另一個鬼似的獰笑。若使是由他人口裡傳出,只要我們探討出他們的源泉,我們也會惺惺惜惺惺而心酸,同時害怕得全身打戰。此外失望人的傻笑,下頭人捱了罵對於主人的陪笑,趾高氣揚的熱官對於貧*故交的冷笑,老*在他人結婚席上所呈的乾笑,生離永別時節的苦笑——這些笑全是“自然”跟我們為難,把我們弄得沒有辦法,我們承認失敗了的表現,是我們心靈的堡壘下面刺目的降幡。莎士比亞的妙句“對著悲哀微笑”(smilingatgrief)說盡此中的苦況。拜倫在他的傑作DonJuan裡有二句:
Ofalltales';tisthesaddest——andmoresad;Becauseitmakesussmile。”
這兩句是我愁悶無聊時所喜歡反覆吟誦的,因為真能傳出“笑”的悲劇的情調。
淚卻是肯定人生的表示。因為生活是可留戀的,過去是春天的日子,所以才有傷逝的清淚。若使生活本身就不值得我們的一顧,我們哪裡會有惋惜的情懷呢?當一箇中年婦人死了丈夫時候,她號淘地大哭,她想到她兒子這麼早失丟了父親,沒有人指導,免不了傷心流淚,可是她隱隱地對於這個兒子有無窮的慈愛同希望。她的兒子又死了,她或者會一聲不做地料理喪事,或者發瘋狂笑起來,因為她已厭倦於人生,她微弱的心已經麻木死了。我每回看到人們的流淚,不管是失戀的刺痛,或者喪親的悲哀,我總覺人世真是值得一活的。眼淚真是人生的甘露。當我是小孩時候,常常覺得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故意去臆造些傷心事情,想到有味時候,有時會不覺流下淚來,那時就感到說不出的快樂。現在卻再尋不到這種無根的淚痕了。哪個有心人不愛看悲劇,亞里土多德所說的淨化的確不錯。我們精神所糾結鬱積的悲痛隨著臺上的悽慘情節發出來,哭泣之後我們有形容不出的*,好似精神上吸到新鮮空氣一樣,我們的心靈忽然間呈非常健康的狀態。的著作人們都說是笑裡有淚,實在正是因為後面有看不見的淚,所以他小說會那麼詼諧百出,對於生活處處有回甘的快樂。中國的詩詞說高興賞心的事總不大感人,談愁語恨卻是易工,也由於那些怨詞悲調是淚的結晶,有時會逗我們灑些同情的淚,所以亡國的李後主,感傷的李義山始終是我們愛讀的作家。天下最愛哭的人莫過於懷春的少女同情海中翻身的青年,可是他們的生活是最有力,色彩最濃,最不過的生活。人到老了,生活力漸漸消磨盡了,淚泉也幹了,剩下的只是無可無不可那種將就木的心境和好像慈祥實在是生的疲勞所產生的微笑——我所怕的微笑。十八世紀初期浪漫派詩人格雷在他的OnaDistantProspectofEtonCollege裡說:
流下也就忘記了的淚珠,
那是照耀心胸的陽光。
Thetearfotassoonasshed,Thesunshineofthebreast。
這些熱淚只有青年才會有,它是同青春的幻夢同時消滅的,淚盡了,個個人心裡都像蘇東坡所說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那樣的冷淡了,墳墓的影已染著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