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既已歸降朝廷,小的是否可以歸宗姓王(4)了?”
盛明文咬著嘴唇,彷彿一下變得很疲憊:
“你愛姓什麼,就去姓什麼好了。”
人散了,燈熄了,閣裡閣外,城裡城外,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城上巡更的梆子,間或有氣無力地敲上兩三聲。
一個黑影悄沒聲息地摸進值天義閣內堂,躡手躡腳閃到床頭,右手一翻,舉起把閃亮的短刀來,作勢欲刺,卻似怎麼也下不了手。
“你要殺本爵,何須這般費事。”
盛明文冷冷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火光一閃,屋裡已點起一盞油燈。
那人正是參軍蔣四海,他舉著短刀,呆呆立了半晌,噹啷啷擲刀在地,掩面慟哭起來。
“四海,咱們進這金壇城,幾年了?”
“是、是庚申十年四月入的城,至今已快四年光景了。”
“四年,四年啊,”盛明文嘆道:“你看這金壇城,號稱魚米之鄉,富庶地界,我們來此不過四年光景,這田也沒人耕了,牛也沒人養了,買賣也沒人開了,本爵身為守土官,實在是無顏再充什麼英雄好漢了。”
“那都是清妖……”
盛明文打斷他:
“本爵無能,驅不得妖魔,反累得一眾金壇百姓父老骨髓榨乾,累得眾兄弟血流成河,我有何面目,再拉著眾百姓、眾兄弟陪我一起去死?”
蔣四海一把扯住他袍袖:
“我們跑,帶上眾兄弟和家小,帶上願意走的外小,去湖州,去天京,去投侍王千歲,投忠王千歲!”
盛明文握住他的手:
“好兄弟,兄弟們許多都厭了啊!你不見城隍妖廟(5)裡,每天跪得多少黃頭人燒香?就算兄弟們肯,外小們能肯麼?他們走得,田地房子也走得?便都走得,鮑妖頭有炮船,有馬隊,劉玄德走長坂,丟老婆摔孩子,本爵老婆孩子都在溧陽城讓那個天殺的吳人傑(6)獻給淮妖跟洋鬼子了,橫豎沒得牽掛,可弟兄們和外小就,就……”他胸膛起伏,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一字一句道:“本爵待得眾兄弟無恙,一切鋪排妥當,自當自刎以謝天王,若言而無信,你便一刀剖開我的心口,看看我的心血,到底是紅的還是黑的!”
蔣四海淚流滿面:
“大人放心,小卑職同大人一道昇天,見到天父天兄,還有早年打仗昇天的眾兄弟,也好同大人分說分說。”
盛明文攜著蔣四海的手,並肩走到視窗:
“看,天都亮了,唉,城裡城外的報曉雞,不是讓妖兵捉去吃了,就是讓天兵捉來煮了,弄到連聲打鳴都聽不到了,四海,你當牌尾時,是做甚的?”
“回大人,是吹勝角的。”
盛明文從榻邊摸出一個磨得發白的舊勝角來:
“吹一個罷,這大約是金壇城最後一次響起這天國勝角的聲音了。”
“嗚嗚嗚~~~~”
淒厲的勝角聲在晨風中彌散開來,朝陽升起,將瘡痍滿目的金壇城,照耀得一片血紅。
註釋:
1、承宣:王爵的屬官,早期東殿承宣職同檢點,北殿、翼殿承宣職同指揮,後期各王承宣封爵自福爵至豫爵不等;委員則是高階官員的屬官,地位在參軍、承宣之下;
2、太平天國宣傳,凡同打江山者,活著坐小天堂,死了升大天堂,在世威風無比,在天享福無窮;
3、太平天國把基督教的新約全書叫做《新遺詔全書》,後來洪秀全為了表示自己親自得到上帝更新的“遺詔”,特意改名為《欽定前遺詔全書》,以顯示自己才是上帝最新的傳人;
4、太平天國認為只有君王可以稱王,不許任何人姓王,凡姓王者都強令改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