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
接連幾天,不斷有難民從城裡跑出來,據他們說,長毛倒是沒怎麼焚殺,對人也算和氣,甚至還搭了粥廠,賑濟沒飯吃的窮人。不過,他們似乎不太喜歡城裡有太多人的,不知為什麼。
他們還說,長毛已經在城內和六門貼滿了黃紙告示,聲稱不久就要出動大軍,剿洗不肯納貢服從的四鄉八鎮呢。
於是甪直鎮裡的每一個人都開始忐忑起來,從鎮上首富當鋪王二掌櫃,到塘河埠頭上打熬氣力的短工。
不過十幾天過去了,長毛們就像長牢在蘇州城裡似的,半點要下鄉來的訊息也不曾有。
“聽說四鄉團練大起義兵,足有萬把、不、幾萬、不不、幾十萬人!長毛這是怕了啊!”
茶亭裡的秀才們,這幾日臉色漸漸如塘河邊的楊柳般,有了些春天的生氣,就連茶盞裡新上的明前,也釅釅地顯得分外喜人。
最近到處傳唱著幾句童謠,說什麼“長毛進吳門,子胥要顯神”,據說——也不知是據誰說——永昌徐氏、周莊費家靠著六丁六甲的幫助,一子母炮就炸死了五萬五千五百五十五名大小長毛,連那個叫什麼李受懲的首逆都給炸死了。
“那個首逆不叫李受懲,哪有叫這般名姓的呢?他明明是叫李守城的,也沒炸死,只炸了個半死,聽說他現在成天懊惱,既叫做守城,便該好生在城裡守著,沒來由下鄉作甚,哈哈。”
“聽說龐中書龐大人已散下檄文,先破賊者不吝重賞,遲疑推諉者議罪呢,我們……”
議論聲漸漸地小了,眾人目光,都集向林正朝。
林正朝沉吟著,半晌,站起身來:
“愚兄這便走一趟塘橋,面見龐大人。”
甪直到塘橋不過四九(2)水路,林正朝晌午前出發,不到掌燈時分便興沖沖地回來了。
不但回來了,而且連裝束都換了,去時青衫小帽,回來時卻換作了翎頂官袍:
“曹地保,趕緊知會鎮上父老首要,晚飯後齊集保聖寺,老夫要宣示王命!”
“曉得哉!”
曹地保連聲答應,不時撇一眼林正朝官袍上簇新的鵪鶉(3)
保聖寺始建於六朝,是江南出了名的佛門淨土,寺中僧人素來持戒精嚴,連出門化緣,聞到一點肉包子的香氣,咽口口水,也要雙手合十,誠惶誠恐地念上半天的“罪過”。
可今天,山門裡殺牛宰羊,沖天酒氣,遍地血腥,從住持到小沙彌,卻沒一個出來干預,只是誦一聲佛號,遠遠地避開了事。
聽說長毛尊奉西洋邪教,便是佛祖也要打的,既然這些人要在寺裡合計出兵討賊,便由得他們去罷。
“大夥兒都聽明白了麼?這可是朝廷王命!”
林正朝搖頭晃腦地念完紙片上那段駢四驪六的話,從當鋪王二掌櫃、林王趙李錢五族尊長,直到機行、小木行、鏡架行幾位當家的,腳伕幫老大,義莊和齋堂當家的,雖然差不多一個也沒真個明白,卻都望著那件繡著簇新斑鳩的天青官袍,轟然歡呼道:
“聽明白了!”
幾個秀才面面相覷,想說些什麼,卻終於又咽了回去:什麼王命,不過是龐大人“知名不具”的一紙堂貼罷了,可是,氣可鼓而不可洩啊。
林正朝似乎明白這些年兄年弟心思一般,手腕一轉,變戲法般拈出一疊紙片來:
“諸位請看,這是龐大人親筆頒給的空頭功狀,只要諸位齊心滅賊,便可在這狀上填上名姓,先頒後請,待得天下平定,論功行賞,封妻廕子,絕不吝惜!”
眾秀才聞得“封妻廕子”四字,再無遲疑,齊聲呼道: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便請正朝兄、不、便請林元帥發令派將!”
林元帥玳瑁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