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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父親 十六(2)
父親把大翠的屍骨用袋子裝起,然後連夜趕路,二十多天後回到了大梁莊。村裡的人都認不出他了,也難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父親離家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現在都是中年人了。父親來到了爺爺的墳前,給爺爺磕了頭,燒了紙,然後把大翠的屍骨埋在爺爺腳下的地方。等奶奶過世之後,如果她要回來,就葬在爺爺的身旁。
安置了大翠之後,父親來到海島的姑姑家。父親的到來讓姑姑喜出望外,姐弟倆抱頭痛哭,一時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小姑考上了濟南的一所大學,畢業後就留在城裡了。父親特別高興,回去給奶奶也有個好交代了。
一個多月後,父親又回到了梁家河。回了一趟老家,梁家河在父親的心頭魂牽夢繞。父親知道,自己的血汗已經融進了這塊貧瘠的土地,他在這裡養育了一代人,這輩子再也離不開這裡了。
桂花被批鬥回來後,恍恍惚惚的,有時會一個人站在院子裡唱歌,一唱就是大半天。奶奶每天把飯做好後送上去,曾經喜歡乾淨的她再也顧不得收拾家了,窯裡亂得跟豬窩似的。後來,她就一個人跑到河道上邊唱邊跳,看見父親“嘻嘻”地笑。父親說趕快回去吧,小心掉到河裡。桂花不說話,只是笑。笑得肆無忌憚,沒心沒肺。父親哀聲嘆氣地走了。女人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在小河裡撿石頭。然後拿石頭在水裡打水漂,濺起一層層浪花。早春的河水還很冷,她的衣服已經溼透了,渾身顫抖得很厲害,卻不肯上來。最後還是父親找了幾個婦女把她硬拉了回去。
桂花就這樣瘋瘋癲癲了半年,突然又不瘋了,整天把自己關在窯裡不出來。奶奶把飯送上去她也不開門。父親於是讓人把門撬開了。
桂花的樣子讓人震驚:曾經美麗的眼睛黯淡無光,一張臉也消瘦得變了形,讓人不敢相認。父親說趕快把人拉醫院吧!桂花不肯,躺在炕上只是哭。幾個人把她從炕上硬弄了下來,女人的身下有一灘黑血,發出一股濃濃的惡臭,燻得人無法呼吸。
桂花被確診得了子宮癌,醫院給開了些藥後就讓回來了。奶奶年紀大了,每天上下跑很不方便,姐姐雖然能幫助奶奶幹一些活,但是拒絕到桂花家給她送飯。在這一點上我們姐弟倆是有一條戰線的,我們都在為自己的母親感到不幸,同時也覺得這個女人是罪有應得。父親明白我們的態度,所以也不強求我們給她做什麼。桂花的病很嚴重,人瘦得失了形,頭髮只剩稀稀疏疏的幾根,一雙曾經水汪汪的眼睛成了兩個黑烏烏的洞,丰韻美麗的臉變得枯黃,讓人聯想起白骨洞裡的那個妖精,很嚇人。她說話的聲音很虛弱,像斷了弦的二胡,噝噝地響。想起小時候她曾對我那麼好,是自己把她害成了這個樣子,突然覺得心裡一陣陣緊縮,有些疼痛。也許她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那一系列的惡作劇都是我親手所為,從她偶爾與我相遇的眸子裡可以看出,她還是希望我能夠跟她說話的。那眸子裡有一股母親般的慈祥和溫暖,讓我不敢與她相視。我晚上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神使鬼差竟來到她的院子,我看見桂花正按著牆一步步地往回挪,見我來了,眼睛一瞬間發亮,透出一股驚喜的光芒。
“剛剛,你來了。”她輕聲地問。
“嗯。”我應了一聲。桂花很高興,乾枯的眼窩似乎蓄著淚水。突然她鼓足了勇氣走到我面前,吃力地伸出那隻瘦得皮包骨的手,緊緊地攥住我。我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心跳,她顯得異常激動,她就那樣默默地望著我。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流下來了,我猛地擺脫她的手,放開腳步跑下山去。我不敢回頭,我怕看見那雙黑烏烏的眼睛,那眼神裡有一種期待,很溫暖,我受不了。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和她見面,此後再也沒有去她的院子。
在桂花最後的那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