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生想了一想,走上前去。自己也不知道,哪兒來這麼一股子魯莽勁。
厚生不由分說一把將畫稿拿過來,更不打話,馬上取出自己的鉛筆。旁邊的看客一瞅,咳!光畫筆就有十好多種,於是觀眾愈圍愈多起來。街頭女畫家,那位瘦削的女孩子,一時不知所措。她不曉得今兒個遇到了福星,還是碰上了剋星。
厚生拿出了美術學院教師的架勢,他仔細端詳著蹲著的被畫者,一邊對街頭女畫家說:“這一筆這樣就比較好,這個呢,要這樣,就好了。有橡皮嗎?好!”
厚生改動了許多地方,橡皮擦得很見功夫,畫兒畫得也非常認真。
隨後,厚生把畫稿移得遠遠的,自己先看,好!然後,他擺給街頭女畫家看,微微笑著。她不斷點頭,瘦削的身子骨在跟著微微抖動。她說: 好!好!最後,厚生拿著給顧客看。好!好!好!看客們不禁一起喝彩。一陣陣讚美聲此起彼伏,和鳴著馬路上的汽車喇叭聲,小販叫賣聲,高樓上責罵孩子聲,里弄裡夫妻吵架聲。
那男人把紙頭上的自己看了又看,用東北口音說:“像,很像!要多少錢?”
男人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紙幣,厚生拿過來,塞到姑娘手裡。
“謝謝!謝謝!”
姑娘一面說,一面恭恭敬敬地向厚生一鞠躬。
那姑娘衣衫樸素,面容憔悴,鋼筆勾勒出來硬線條的身段,“硬邊抽象畫”(Hard�edged painting)的樣板,素淨得不沾葷腥的長相。很明顯,是常年沒有吃飽飯留下的。她面容端正清秀,眼睛細而長,彎彎的,有一綹頭髮披在額頭上,顯露出點滴風致。
厚生又看了她一眼。
“好好畫吧。有許多著名畫家都在街頭給人畫過肖像,比如說,法國的莫第里亞尼。所以,你不用感到難為情。”
厚生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孩子般的得意。一種對於他是相當陌生的感覺。
“也許,我還會來看你畫畫。”
厚生走了,瘦削的女孩子坐下,繼續畫起來,又一位看客迅速轉化成了顧客。
厚生的心情完全好了。他在衡山路上一家咖啡館的戶外坐下來,又開始觀望打量來往的女人。咖啡館的招待多半是外地小姑娘。她們的眼睛已經給大城市磨擦得賊亮賊亮,臉上塗抹著甜蜜得發膩的笑。她們叫人想起免費冷餐會的一種情景,有人恨不得把一整瓶果醬,都倒在疊成寶塔狀的麵包上……
來往的女人中若有厚生中意的,他就示意讓她坐下來,喝杯咖啡。在這座什麼都不稀罕的大城市裡,這絕對是稀罕的舉動。個別女郎含笑拒絕,大多橫目冷對,有的趕緊逃走。有一個漂亮姑娘坐了下來,很大方地喝了厚生叫的咖啡。一看厚生拿出鉛筆畫紙,開始素描,掉頭就走,步態輕盈,嘴裡卻毫無遮攔地罵罵咧咧。
不久,又來了一個漂亮而豐滿的姑娘,Ru房艱難地在薄薄的T恤衫下面大口喘氣,彷彿呼之即出。姑娘坐了下來,很大方地喝了厚生給叫來的咖啡。看見厚生拿出鉛筆畫紙,開始給她畫素描,姑娘從手指尖上撒下兩三張十元鈔票,掉頭走了。隨著香風飄過來一句話:“喏!拿去!拿去!我原來看你倒很有派頭嘿!”
厚生自我調侃地笑了。幾張鈔票,正好夠續一杯犬儒牌特濃咖啡。
這時,在厚生的想象之中,出現了巴黎街頭、鐵塔、盧浮宮、塞納河,每條街道上都點綴著咖啡館,像氣味濃郁的珠子一串串連起來。咖啡館旁邊坐著許多畫家,因為手腳都在動,遠看猶如活動著的一大群甲蟲。畫家給行人畫素描像,大家都習以為常。有人模仿著鄰居義大利人,對著走過的漂亮女郎吹口哨。空氣裡飄蕩著香奈兒5號香水味,原先的厚生太太喜歡用,而他根本供應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