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子向桑眉講述她的怪夢,那夢中鋪天蓋地的綠竹紅絹,那樣滿天飛旋的紅紙傘,紅色的染料水傾斜直下,血流成河,還有那隻在傘面上題詩的蒼老的手……
桑眉聽著,聽著,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她從身旁的男子手中拿過一把紅紙傘:“好妹妹,你看看,夢見的可是這樣的一把傘?”
這回輪到陽子驚愕了:紅傘綠字,《蝶戀花》的斷句,是夢非夢?
桑眉說:“好妹妹,你是夢見我們家的傘店了。可……可是……那是在……那麼遠的……商州呀,你怎麼會夢得那麼……遠?”
桑眉拉過她身旁的男子:“好妹妹,別怪我騙了你,這個每天走過我們窗戶底下的傘郎就是我的男人,我們在商州開著一家傘店。我們的傘店被土匪的一把火給燒了,我們是坐了去湖北的商船出來賣傘才逃過一死。我呆在你們家也只是想多掙點回去的盤纏。現在大連解放了,我們商州的土匪恐怕也被趕跑了,我們逃出來時帶的傘也賣光了,我們也該回去過自己的光景了。”
陽子不說話。她沒有去過商州,沒有見過傘店,沒有聽桑眉講過任何她自己的身世,她和傘郎的故事……但是她夢見了那一切!那夢境中的一切讓她恍惚,讓她心亂,讓她害怕失去,讓她強烈地想要得到,她一定要得到!
她終於看清了那個傘郎的臉。
天旋地轉!
天旋地轉!!
眉清目秀,神清氣朗,那張絕世英俊的臉呀!
雙目交會的剎那,陽子驚呆了!
她見過他,她認識他!
他也認出……她……了……麼?
他分明就是她從小就在紫薇樹下痴痴念想過的那個人呀!
就是那個她在日記中說“我想寫信,寫給一個不知名的人”的人;
就是那個與她在雪地上共同踏出兩行腳印的人;
就是那個無數次伴她走過落花小徑,聽她輕聲低吟:“四季風雨四季秋”的人……
她等了他生生世世。
她在年年歲歲日日月月的等待中,寂寂寞寞孤孤單單地長大。
終於等到這一天,等到他打著紅紙傘在她的真實生活中出現了;
終於等到她……認出他了,他卻給了她無以言對的背影和永遠無望的絕望。
他竟然……竟然……竟然……是……桑眉的……男人?!
一顆心就這樣被魘住了。
汪洋,驚濤,駭浪。
不見了幼年時的小紙船,不見了緣定三生的歸帆夢,不見了那個穿紫衣裳的小女孩。
可是他分明已經把自己的影子種到小女孩的心裡了。
那眉目之間刻骨銘心的熟稔,那擎在他手上飛旋在她夢裡的紅紙傘,那寫在傘面上的《蝶戀花》的句子……難道,只是因為她穿著桑眉的綠衣裳才引發出的一場幻夢?!
桑眉走了。
桑眉的男人走了。
回了商州。
留下可憐巴巴的陽子。
留下綠衣裳紫衣裳的惆悵。
()
留下一把紅紙傘。
夢傘。
夢散。
母親說:“陽子,我們回日本去吧!現在還有最後一艘船可以載我們東渡扶桑。”
陽子搖頭:“媽媽,你們走吧。我要留在中國,我要找到商州去,我要奪回我愛的人!”
總有欲哭無淚的時候
夢初醒
風把最後的相思葬送了
歌從寂寞的心海里飄過
不忍離去
不忍離去
留下
花瓣雨
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