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取下繡架上蹦著的那件半成品的《西窗》。這是六年前她和桑眉共同繡制的,兩根繡花針上都還穿著六年前的絲線,綠色的是桑眉的,紫色的是陽子的。桑眉手快,是頂尖花娘的功夫,已經繡完了綠衣女子的全部圖案,落針在一個需要不斷修茸的肩胛處;陽子的手藝剛剛上道,只用單線描出了紫衣女子的背影輪廓——現在看起來,像是一個淺顯的浮泛的還未來得及做完的夢。這是陽子少女時代全部生活的縮影,後來,那個夢境就被撕碎了,桑眉走了,帶走了陽子西窗下的瞭望和青石小巷裡永不再現的傘郎。
而這一刻,當陽子重新坐到繡架前,把這塊雪白的軟緞蹦上架子,她知道她已經為六年後嶄新的生活拉上一道帷幕,她的所有的理想和信念都將在這塊帷幕上得到折射和輝映。陽子其實是用她所理解的生命方式去完成她對未來生活的全部想法,她想從此與過去告別,與那些沉醉在紫薇樹下的夢囈般的日子告別,與桑眉和傘郎告別。但是,她斬不斷那些愛斷情傷的惆悵和愛情迷失時身心交瘁的哀傷。她顯然還是難以擺脫,就像此刻她仍然在用桑眉傳授的繡花技藝繼續著屬於自己的心靈描繪和圖騰設計。穿針引線抽絲挖孔的技藝是桑眉的,一簇一朵一瓣一蕊的玫瑰夢是桑眉的,千里迢迢追尋而去的傘郎是桑眉的,只有一樣東西現在屬於她,將來也屬於她,那就是她與傘郎所生的孩子,她的親親的女兒。陽子深知這是她與桑眉的所有交鋒中最輝煌的戰績,利用桑眉的疏忽和嫉妒,利用她對傘郎的誘惑和吸引,攜之入田,一夜種玉。
相當初,陽子歷經波折千辛萬苦追到商州時,就連桑眉也深感震驚和恐懼。震驚的是一個為情所焚的小女子的堅忍不拔和頑強毅力,而恐懼的,卻是憑著這股心勁和勇氣,她一定會奪走自己的男人。
陽子循著“商字號”傘店的聲名找到傘郎的家。
鎮西邊的老槐樹下,一群手持紅纓槍的孩子擋住了她的去路:“站住,哪裡來的?”
陽子被嚇了一跳,怯怯地說:“我……我從很遠的地方來,我找那家傘店的主人。”
“噢,找地主家的。”孩子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地主被揪去修水庫了,只有地主婆正在被揪鬥呢!”
陽子又嚇了一跳:“地主婆?”
又一個孩子說:“還有他們的地主崽。天天在家裡裝病,說是快死了,可一直都死不了,今兒個也被拉去揪鬥了。”
“地主崽?!”陽子再次瞪圓了眼睛。
陽子被帶進一個名叫村公所的地方。
到處是歌聲:“解放區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到處是興高采烈的人。男人們忙著開會,揪鬥地主婆;女人們也忙著開會,清一色地都剪了齊耳的短髮,跟著男人們高呼口號:“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陽子看見桑眉被戴上高帽子,她的身邊有一個三歲左右的孩子,神情呆滯,面色潮紅,看起來病得不輕。他的模樣長得像傘郎,可能就是那個“地主崽”了。後來,他們母子倆被一根繩子拴著,被拉出去遊街,在那條僅有的街道上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走到東頭,走來又走去的,直到人們精疲力竭,興致索然。
幸虧村公所的幹部們不知道陽子的日本血統和真實身份,她的千里奔波一路風塵楚楚可憐的小女兒態,竟讓那些見多識廣的幹部們完全相信了她編的謊話,把她當做了投親靠友的窮人家的孩子。村幹部同意她住進地主家,併為她安排了一項特殊的任務:監視地主家的行動。地主被抓去修水庫,他可能今天就能回來,要密切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小心他跟地主婆有什麼新的密謀。另外,住在地主家,一定要想方設法找到他們匿藏的“變天帳”。如果發現他們有陰謀詭計和反革命行徑,一定及早報告村公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