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而是擔憂。
我不是快到家門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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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老婆婆(1)
山坡終究拗不過他的幾個兒子,棺材肯定是要做的。他怕看到棺材,這並不奇怪,最終要死去的人,都怕見棺材。我六十年前就把棺材做好了,可我不怕,因為我不會死。在這脈大山上,我從沒聽說有誰活過了一百歲,只有我!閻王爺忘記我了。
聽說閻王爺曾忘記過一個名叫張果老的人,使他活的年歲比山高比水長,但最終有人告了密,閻王將堆山填海的生死簿搬出來,一本一本地拆去裝訂線。他畢竟是閻王,知道錯誤出在哪裡。張果老的名字果然埋在裝訂線裡,都埋得發黴了。閻王大怒,硃筆一揮,張果老就死了。張果老會死,我不會死,據說張果老是住在長江邊上的,長江敞陽,容易發現,所以,閻王一拆開裝訂線,他就藏不住了。我住在這山上,這山跟地府一樣古老,就算閻王把生死簿扔到煉丹爐裡燒,也燒不出我。
我的棺材就放在我的床頭,比床還高,還大,每天晚上,我睡到半夜,棺材就發出笑聲,把我鬧醒。我不理它,讓它笑。我知道它是想把我嚇死,它辦不到。幾十年過去了,棺材也老了,也寂寞了,它希望我睡到它的匣子裡,跟它作伴。它辦不到。我要跟它拼到底。我兒子每年請人給它上一回漆,這也救不了它,它熬不過我,它終究會死去,會爛掉,而我是不會死的……
山坡怕死,就像當年我那男人一樣。
我男人死的前一夜,偷偷從營隊裡跑回來。他們的營隊駐紮在山峁上,屁股那麼大一塊地盤,扎筍子似的擠了二百人。他回來啥話也不說,只是抱住我,渾身抽。那時候,我三十四歲,他比我小十五歲,剛滿十九哪。我以為他要疼我,可是不,他已經睡過去了,鼾聲震得地動山搖。我想把他的手從我身上取下來,給他翻個身。——這時候打鼾是危險的,村子裡,誰不知道他入了白軍?紅軍早從陝南鍾家溝打過來,據說已經到望古樓邊界了。要是窮鬼們聽到了他的鼾聲,就會把他捉住,捆起來交給紅軍。
他把我纏得很緊,手取不下來,我只得從他身上翻過去,帶動他翻到另一面,鼾聲才像油燈一樣熄滅了。
屋子裡漆黑,什麼都睡了,只有我是清醒的。我把他弄醒,想讓他要我,可他不要,他只是纏著我。男人真是可憐哪,他們纏起女人來,就像藤纏樹,就像孩子纏母親,要是沒有女人,男人就是丟掉土地的鄉紳了。
他又睡過去了,在睡夢中發抖,發出哼哼嘰嘰的叫聲。我把他推醒,說:“你想吃奶嗎?”我十六歲到他家裡來,跟他睡覺,他就常常咬住我的奶頭。我還是姑娘的時候,奶頭就被他咬黑了。他果然咂住了我的奶頭,但是,他心不在焉,他在發抖。我說:“你要我吧。”他不要。他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口輪船樣大的紅棺材,發出耀眼的亮光,把整架山都燒了起來。我說這是好事,夢見棺材是好事。他卻哭了,傷心得夜晚也在流淚。我是他的女人,我知道怎樣安慰他。可他既不要我,也不讓我要他,爬起來,提著槍走了。
第二天一早,紅軍就撲過來,跟他們的部隊發生了戰事。紅軍沒勝,可是他死了。一個跟他一般大的紅軍娃娃,朝他的腦袋放了一槍。槍子兒從他的太陽穴斜刺過去。他當時沒死,倒在荒坡上大哭。戰事很激烈,沒人去理會他。他的哭聲就像子彈的哭聲。那些年,一聽到打槍,我就聽到子彈的哭聲。子彈是無辜的,它不想殺人,可是人把它燒紅,還讓它跑那麼快,彎也轉不了,它不得不殺人。等它把人殺了,自己也死了。我的男人就像一顆子彈,他不想當兵,他是被拉去的,幾個白軍士兵衝進我們屋子的時候,我倆正光著身子睡覺,士兵一把將他拉起來,扔給他一套軍裝,讓他穿上,跟他們走。他成了一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