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觀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塵勞早已把它磨滅殆盡,現在只 剩得依稀彷彿的痕跡了。由於接近南穎,我獲得了重溫遠昔舊夢的機會,瞥見了我的人生本 來面目。有時我屏絕思慮,注視著她那天真爛漫的臉,心情就會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 兒時,嚐到人生的本來滋味。這是最深切的一種幸福,現在只有南穎能夠給我。三個多月以 來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親近我。雖然為她相當勞瘁,但是她給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償。她往 往不講情理,恣意要求。例如當我正在吃飯的時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來的時 候放聲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顯地襯托出世間大人們 的虛矯,越是使我感動。所以華瞻在江灣找到了更寬敞的房屋,請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 時候,我心中發生了一種矛盾:在理智上樂願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卻深深地對她 惜別,從此家裡沒有了生氣篷勃的南穎,只得象杜甫所說:“寂寞養殘生”了。那一天他們 準備十點鐘動身,我在九點半鐘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門去了。
我十一點鐘回家,家人已經把壁上所有為南穎作的畫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 我見物懷人。其實不必如此,因為這畢竟是“歡樂的別離”;況且江灣離此只有一小時的旅 程,今後可以時常來往。不過她去後,我閒時總要想念她。並不是想她回來,卻是想她作何 感想。十七、八個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間有“家庭”、“遷居”、“往來”等事。她在這裡 由洋囡囡變成人,在這裡開始有知識;對這裡的人物、房屋、傢俱、環境已經熟悉。她的心 中已經肯定這裡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們用車子把她載到另一個地方,這地方除了過去晚上 有時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傢俱、環境都是陌生的。“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 姨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間屋子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門巷和街道哪裡去了?這些人物和 環境是否永遠沒有了?”她的小頭腦裡一定發生這些疑問。然而無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實來替她證明我們的存在,在她遷去後一星期,到江灣去訪問她。坐了一小時 的汽車,來到她家門前。一間精小的東洋式住宅門口,新保姆抱著她在迎接我。南穎向我凝 視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裡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滯,臉無笑容,很久默默不語,顯 然表示驚奇和懷疑。我推測她的小心裡正在想:“原來這個人還在。怎麼在這裡出現?那間 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几几’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憶,故意對她說: “尤尤”,“公公,都都,外外,買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滯了,表情更加嚴肅了,默默 無言了很久。我想這時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顯出兩種情景。其一是:走上樓梯,書桌上有她 所見慣的畫冊、筆硯、菸灰缸、茶杯;抽斗裡有她所玩慣的顯微鏡、顏料瓶、圖章、打火 機;四周有特地為她畫的小圖畫。其二是:電車道旁邊的一家鮮花店、一個滿面笑容的賣花 人和紅紅綠綠的許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幾朵,由公公抱回家裡,插在茶几上的花瓶 裡。但不知道這時候她心中除了驚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時候悄悄地離去。她照舊依戀我。這依戀一方 面使我高興,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悵:她從熱鬧的都市裡被帶到這幽靜的郊區,籠閉在這沉寂 的精舍裡,已經一個星期,可能塵心漸定。今天我去看她,這曇花一現,會不會促使她懷舊 而增長她的疑竇?我希望不久迎她到這裡來住幾天,再用事實來給她證明她的舊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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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在不 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