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是誰更愚蠢?是農民嗎?
附 錄(3)
文明成長離不開大量活的經驗,離不開各種實踐者的生存智慧。看不到農民智慧的人,一定智慧不到哪裡去。正如得意於自己高貴地位的人,內心裡其實下賤,還在把金元寶特當回事似的。鄉土文明當然也需要改造,但文明是一條河,不能切換,只能重組。袁隆平發明的雜交水稻,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只能充分利用現有的物種資源,趨利避害,因勢利導,擇優重組。
孔見:你的意思是說,要在農民的意識深處去尋找文明的增長點?
韓少功:必須這樣。任何成功的社會革新都需要利用本土資源,依託本土路徑,外緣結合內因。農民群體確實有很多問題,比如“鄉愿”習氣,徇情枉法,就是民主與法制的重大障礙。但有些人攻擊傳統沒說到點子上,或者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譬如說農民一盤散沙,缺乏組織能力,但以前傳統的宗族、會館、幫會、商號,不大多組織得很嚴密嗎?現在很多大企業作假和賴賬,缺乏商業誠信。但我觀察農民“買碼”,就是買那種地下六盒彩,事情本身很荒唐,但荒唐事居然做得這麼大。他們巨大而複雜的支付網路卻十分高效,各個環節都比較誠信,賴賬的事偶有所聞,但比較少。還有一種“打會”,又叫“轉轉會”,相當於民間互助的融資制度,不需要書面合同,不需要法律公證,但幾乎不出現糾紛。因此我們不能籠統地說中國人不誠信,說農民缺乏組織能力,而是要具體分析有關條件和原因。
孔見:與土地和植物打交道的勞動生活,在什麼意義上滋養了你的心靈和文學?
韓少功:文人的知識通常來自書本,不是來自實踐;是讀來的,不是做來的。這種知識常常不是把問題弄清楚了,而是更不清楚了;不是使知識接近心靈,而是離心靈更遠。恢復身體力行的生活,可以克服文人清談務虛的陋習,把自己的知識放到生活實際和大面積人群中去檢驗。當然,身體力行的方式很多,下鄉只是其中一種。透過這種方式與自然發生關係,與社會底層發生關係,會有一些新的感應和經驗。你面對迪廳和酒吧,與面對一座山,感覺肯定不一樣。在我看來,後一種狀態會讓你更腳踏實地,更接近靈魂。
孔見:現在,表現勞動生活特別是體力勞動感受的作品似乎少見,倒是描寫商業消費和權力陰謀的越來越多。
韓少功:題材多樣化不是壞事。但很多人享受著勞動成果卻鄙薄勞動,深受權勢的傷害卻仰慕權勢,有一種對權貴圈子流著哈喇子的窺探欲。文學不應該這樣勢利。
孔見:“文學”有偏於“文”者,也有偏於“學”者。你的文學給予人的更多是“學”的一極,是這樣的嗎?
韓少功:我沒有多少“學”,也不大做學術理論的功課,只是愛琢磨些問題。在我看來,一個作家,尤其是一個男性作家,缺乏思想能力是很丟人的。一味的情調兮兮神經兮兮小資兮兮,滿嘴文藝腔,有點扮嫩和扮軟。中國文學經過了政治掛帥的那一段,大家對思想啊理論啊較為排斥。那意思好像說,人一思考,上帝就會發笑。其實,人不思考,上帝更會發笑吧?試想想,不思考的人會變成什麼呢?在歷史上,因熱心理論而失敗的作家不在少數,因思想貧乏而失敗的作家同樣不在少數。極“左”時代那些失敗的作家,並不是思想多了,恰恰是思想太少了,白長了一個腦袋,把當局的宣傳口徑當做思想,就像現在很多人把一個腦袋完全交給媒體和市場。
孔見:純思想沒感覺的思想是一種觀念、成見。話又說回來,儘管你的作品追求理與情的融會,但也許是當代文學中具有思想能力的作家太少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