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祠水庫大會戰。兵馬未到糧草先行,一百多家食堂同時開火,高灶火旺,旺火沒溼柴,燒的是就地砍伐的松柏林木。沒出一月,蓮花山就剃成了光光的和尚頭,未剩一根綠毛毛兒,數月後蓮花山開始有飢餓的外鄉人露宿了。
這些饑民都是遵循十里百鄉的古訓,衝著煌煌的教堂來的,這一代百姓盛傳歷來災荒時基督都會彰顯聖靈,並託真人現世賑濟災民。尤其公元1938年,盛女(樁子娘)賑濟黃河大災的勳業更為卓著,更讓人刻骨銘心,都說盛女是基督派的天使臨世救人。
樁子伯發現的第一撥逃荒者,是位年輕的母親帶個女孩兒。年輕母親半依水庫工棚的灶臺,頭髮鏽成一坨亂麻。她胸襟敞著,癟癟的雙乳像掏空了瓤的茄子,上邊吊著的小嘴巴很貪婪,兩隻小手亦很貪婪,彷彿要使勁把茄子扭下來。年輕母親攬女孩兒背的手骨節很長,其間掖著一棵刺角芽。
那會兒正值暮春,蓮花山上下長滿了刺角芽。這東西通身淺綠,橢葉鑲刺,莖蕊含毒,羊吃了還腫身脹體,腹如皮鼓,挨不了多些時日,便自然死去。人是萬萬食不得的,“刺角芽,刺角芽,吃了絞腸殺”,這民謠是學語孩童都會唱的。樁子伯在驚喚如同熟睡的年輕母親時,發現她的嘴角溢位一抹綠痕,綠痕拖出一條長長的尾巴,連線著工棚灶臺頹壁的坯縫。細瞧去才認清,黑尾巴是一隊蠕動著的螞蟻,它們順嘴角長驅直入,在微啟的嘴巴間穿行,如潛佳境。
樁子伯搖醒她們並使這悽苦的母女倆捱過了饑饉。勉強醒來的年輕母親稱自己姓金,全名金枝子,喚女孩兒乳名“果果”,全名“金果果”。
那年果果三歲,瘦得皮裡抽骨。喝了三天糊糊,臉便轉過色來,會晃著黃苞米纓般的頭髮唱“薺薺菜”:
1.海水清(8)
薺薺菜,水上漂,
我和大姐一般高……
當時金枝子曾有意與樁子伯結成忘年伴侶,但樁子伯堅辭不受。樁子伯說:“我是戴著‘帽兒’的,大會小會都說我是披著人皮的狼。我就像做泥玩兒的軟泥巴團,別人想咋揉捏就咋揉捏,要我圓得圓,要我扁得扁,你要跟了我不也成了‘戴帽兒’的?大會小會也得說你是披著人皮的狼。就是你當得了‘狼婆’,能讓果果當‘狼崽’嗎?”
金枝子折服於樁子伯簡潔明快的理由,帶著果果及樁子伯特製的讓她們保命的“聖物八件套”去了。
樁子伯拉開場子擺調泥巴塊子時,我說:“樁子伯,你不是洗手不幹了嗎?”樁子伯愣了一下,嘴角牽出幾絲悽惶。也就在這時,樁子伯說了句令我心酸的話。多少年了,一想起這句話我的心就如一顆高懸枝頭的桃子,被暴風雨顛動著,搖搖欲墜。樁子伯說時揚起泥巴糊淋的手,食指中指無名指呈劍狀,劍鋒指向洞開的嘴巴,樁子伯的表情並未終止果果熱烈的吮吸,此刻她正專心舔著告罄的糊糊碗,水蛭般的舌繞碗邊兒數週後,打著旋遊移於碗底,雖然未留星點兒面跡的碗底比水洗過還乾淨,可她盎然的舔興並未減弱。
樁子伯說:“不都是為了這個無底洞嗎?幾張嘴巴接起來有尺把寬哩。”
果果喝的糊糊兒是用雜和麵攪的,雜和麵是拿泥玩兒換的。
當時“基督教”成了反動會道門,教堂門可羅雀,前邊的場地清清冷冷,換雜和麵得去蓮池鎮。
樁子伯出手的這尊絕活兒,叫“月宮折桂”。檯面一尺見方,通體鏤空,舉皓月為門,一扇緊閉,一扇微啟,門側桂蔭垂蔓,影罩玉兔。十二隻玉兔或臥或立,或躍或撲,形態韻致,怡然其中,烘出輕薄乳霧一團。細瞧去,兔們的睫鬚根根如芒如絲,掩蔽瑩瑩紅眸……實令人擊腕嗟嘆,怨慕唏噓,眼迷離心亦迷離。
鎮裡的集市上冷落蕭條,疏疏人影,若浮游的孤魚散蝦。“月宮折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