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也撥亮了。英祥坐在帳子還掛著的木床前,面前是俯臥在褥子間的雲翹,一身素白裡衣,襯著惡俗的大紅花棉被,越發顯得臉蒼白沒有血色,然而詭異的是,她那泛青的臉上,帶著一絲冷冷的笑意,彷佛捱打受辱的不是自己一般。
“你來了?”
一如既往的淡淡的聲音,若不是翻身時她輕微地倒抽了一口氣,真不以為是個才捱了官法的病人!
英祥想去按她的肩,手伸了半截仍沒有觸碰她,收回手只是說:“別動!現在疼得好些?”
雲翹冷冷笑道:“你看媽媽哭天抹淚的多心疼我的樣子,我剛到這裡時,她打我可比官府裡狠心多了!”
英祥愈發無語,半天道:“我內子會療病,也有幾張治棒傷的驗方,據說還是挺管用的……”
雲翹的笑容越加寒冷,一個人看著枕頭上的繡花冷笑了半天,才說:“不必了。官媒說,我這頓打是上頭知州夫人吩咐下來的,叫我以後招子放亮些,不許隨意勾引人家丈夫。”她懷著報復的惡意看著英祥臉上的難堪,接著說道:“可惜我白擔了這個名!早知道,還不如嚐嚐鮮,也算是不悔了。”她的聲音越來越鈍,卻越來越讓人聽著難受:“沒事的。不過是脫光了挨一頓板子而已。我這種人,皮厚得很,既不怕打,也不怕醜。疼兩天,該接客還是接客,該做小大姐還是做小大姐。”
英祥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如坐針氈般捱了半天,終於道:“你若是沒事,我就先走了。”想了想,從腰裡解下個裝碎銀子的荷包輕悄悄放在床邊的杌子上。雲翹把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等他幾近出門了,才道:“東西拿走!”
英祥回頭尷尬地說:“我不是要折辱你!實在也沒有多少錢,只是讓你買點好些的藥,不要受太多罪。”
雲翹來了力氣一般,翻身起來,扶著床欄站穩,把那個荷包拾起來用力扔到英祥身上,這一動作間,她的臉痛到扭曲,牙關咬著卻沒有吱一聲兒。英祥被那個荷包砸著,身上竟還有些痛楚,看著荷包連同裡頭的銀子“噹啷”落地,有幾枚銀角子滾了出來,在燭光下似撒了一地金屑一般。他覺得心裡一絞,彎彎腰想去撿,又覺得不妥,只好保持著進退兩難的姿勢不說話。
他不說話,雲翹喘息定後,卻似乎開啟一肚子的話匣子似的,聲音既有沙啞的頓挫感,又有心酸的尖銳感:“你不必同情我,這算什麼!我小時候也是姑蘇好人家的女兒,六七歲任事兒不懂的年紀被牽連官賣,家裡父母兄姐都散在東北各地不知所在,我苟且偷生到現在,什麼痛沒受過?什麼辱沒吃過?我如今活著,倒不知該感謝上蒼還是怨恨上蒼。你走吧,對你堂客說,我記得她的恩情,將來總要回報的。”
*******************************************************************************
英祥渾渾噩噩回了家,天色已經不早了,自己的屋子裡還亮著燈,只是聽到外頭門響,燈一下子就滅掉了。英祥知道里頭的人又在生氣,他只覺得自己身心俱疲,不知是自己沾惹花叢錯處更大,還是妻子好妒潑辣錯處更大。
冰兒明明聽見英祥進門的聲音,可等了半晌卻不聞他進屋。她不由下床輕輕驗看門閂,門閂確實是開啟的,只消來人輕輕一推就可以進來。她穿著單件的寢衣,立在門口等待,直等到雙手冰涼,仍沒有動靜。這下急了,冰兒一把拉開門,把那個站在露水裡怔怔發呆的人嚇了一跳。“你在幹什麼?”她怒衝衝問。
英祥看看她的大肚子,心裡微微的怨氣倏忽不見了,苦笑著說:“我怕打擾你睡覺。”
冰兒嘴角一搐,想痛罵他一頓,可一來顧忌著已經深更半夜了,二來見他少有的一臉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