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也沒聽說過何謂影樹,反而當我是杜撰。我便也開始懷疑,也許這會從此成為沉澱在我心底裡的一個謎,但是也並不介意能否解開,就像是我眼前的淺水灣其實遠不如記憶裡的美麗。
然而寫這部書的時候,我的靈魂離開軀體,再一次來到香港,來到1939年的淺水灣,我終於看見了傳說裡的流蘇與柳原。他們手牽著手走在老牆下,盟誓說: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不禁淚流滿面。
我又逆著時間的風向前飛,看到白流蘇退回到船上去,而範柳原在岸上等她;我也看到了李開第在碼頭等張愛玲——這是位38歲的工程師,曾經留學曼徹斯特大學,在英國時就與黃逸梵和張茂淵熟識,交情一直很好,所以她們託了他*玲的監護人。後來他成了張愛玲的姑父,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他們見面的時候,可是一點端倪也沒有的。他們生疏而客氣地打著招呼,完全不知道彼此40年後會成為親戚——然而我是知道的,於是我會心地笑。
好吧,讓我把這一段在香港追逐張愛玲的故事輕輕地說給你聽,請你在美女聳肩瓶裡插上一枝新採的梅花,或是玫瑰,或是紫羅蘭,或是隨便什麼應季的鮮花,然後選一隻白地蘭花的小小香薰燈,撮上少少一點沉香屑,少少一點就可以,因為她在香港的時間並不長——
那年夏天,張愛玲隻身遠渡,成為香港大學的一年級新生。這不是她第一次坐船,卻是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遠行,無論是父親的家,還是母親的家,這時候再想起來,又都是甜蜜而溫暖的了。
那種感覺很新鮮,彷彿剛剛出生,或者是帶著前世的記憶重生。是在原來的視野之外,又張開一雙新的眼睛,看到不同的世界;又長出一雙新的腿,邁出不同的步子——簡直連直立行走都要從頭學起似的。
太陽明晃晃照在頭上,也照在水裡,水裡的光又映進眼睛裡,於是眼睛便要盲了,只看見碼頭上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巨型廣告牌圍列著,還有綠油油濃而呆的海水,一條條一抹抹犯衝的顏色躥上跳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這樣刺激、誇張的城裡,便是栽個跟頭,也比別處痛些吧?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第四章 香港的求學歲月(2)
她好不容易在那些衝撞的色彩裡找到灰沉沉的李開第先生,看到他舉著的牌子,牌子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她帶著一種全新的心態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迎著李開第走過來。新奇大於恐懼,仍然尷尬,但尷尬是她與生俱來的;也仍然沉靜,可是那沉靜的水面下有暗流湧動。
20世紀30年代的香港
李開第此前同黃逸梵透過話,她已經存了一筆錢在他這裡,並且對他描述過女兒是怎樣的一個人,憂心忡忡地說明她的“弱智”與訥於世故。而他看到的張愛玲也的確就是一個青澀的少女——瘦,高,戴著玳瑁眼鏡,神情嚴肅,沉默寡言。
他於是也並不多話,只伸手接過她的行李,顧自在前頭引路,叫了車,直接送她到香港大學。
大學位於半山腰的一座法國修道院內——後來半山就成了張愛玲小說裡的重要背景,葛薇龍的姑姑便住在半山別墅,喬琪的車從山下一路開上來,薇龍等在路邊,等著他回頭;愫細同羅傑鬧翻了,從半山一路地跑下來;言子夜教授的住宅,是在半山;範柳原為白流蘇租的房子,也在半山。
山路兩旁盛開著如火如荼的野花,那便是我遍尋不見的“影樹”,據說有著燃燒一般的顏色。滿山植著矮矮的松杉,風送來海的微腥。有一次愛玲抱著一摞書從山上下來,突然看到一條蛇鑽出山洞來半直立著,兩尺來長,眼圓舌細,絲絲地瞪著她;她也回瞪著它,瞪了有一個世紀那麼久,然後才突然“哇呀”一聲大叫著跑掉了——估計那條蛇也被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