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往上,葉片茂盛得愈不透光。葉色黑綠,不光滑。碗大的花盤在柔軟的彎頸上,像無數顆謙恭的頭顱。我循聲鑽進葵花地,金子般的花粉雨點般落下,落在我的頭髮和手臂上,落進我的眼睛裡,落在被雨水拍打得平坦如砥的土地上,落在包裹嬰兒的紅綢子上,落在嬰孩身旁三個寶塔狀的蟻巢旁邊。熙熙攘攘的黑色螞蟻正在加緊構築著它們的堡壘。我猛感到一陣蝕骨的絕望,螞蟻們的辛苦勞動除了為人類提供一點氣象的資訊外,其實毫無價值。在如注的雨水下,高大的蟻巢連半分鐘也難以支撐。人類在宇宙上的位置,比螞蟻能優越多少呢?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欺騙、謊言、爾虞我詐,連葵花地裡都藏匿著紅色的嬰孩。我是有過扔掉她走我自己的路的想法的,但我無法做到。嬰孩像焊接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心裡做出了好幾次扔的決定,但胳膊不聽我的指揮。
我抱著棄嬰回到三棵樹下,再一次研究那紙條上的字。字們猙獰地看著我。田野照舊空曠,苟延殘喘的秋蟬在柳樹上淒涼地鳴叫,通縣城的彎曲土路泛著扎眼的黃光。一隻癩皮的、被逐出家門的野貓從玉米林裡鑽出來,望了我一眼,叫了一聲,懶洋洋地鑽到芝麻地裡去了。我看了看嬰孩腫脹透明的嘴唇,背起包,提起箱,託著嬰孩,往我的家中走。
家裡的人對我的突然出現感到驚喜,但對我懷抱的嬰孩則感到驚恐了。父親和母親用他們站立不穩的身體表示他們的驚恐,妻子用她陡然下垂的雙臂表示她的驚恐,唯有五歲的小女兒對這個嬰孩表示出極度的興奮。她高叫著:
“小弟弟,小弟弟,爸爸撿回來一個弟弟!”
我自然知道女兒對小弟弟的強烈興趣是父母和妻了長期訓練的結果。我每次回家,女兒就纏著我要小弟弟,而且是要兩個。每逢這時,就感覺到父親、母親、妻子,用他們嚴肅的、溫柔的、期待的目光注視著我,好像對我進行嚴厲的審判。有一次,我惶恐地把一個粉紅色的塑膠男孩從旅行包裡摸出來,遞給吵嚷著要小弟弟的女兒。女兒接過男孩,在孩子頭上拍了一巴掌,男孩頭嘭一聲響。女兒把男孩扔在地上,哇一聲哭了。她哭著說:
“我不要,這是個死的……我要個會說話的小弟弟 ……”
我撿起塑膠男孩,看著他過分凸出的大眼睛裡泛動著超人的譏諷表情,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我抬起頭來,看著妻子黑漆般的臉上,兩道渾黃的淚水流成了河。
家裡人除女兒外,都用麻木的目光盯著我,我也麻木地盯著他們。我自我解脫般地苦笑一聲,他們也跟著我苦笑。無聲,只能看見他們泥偶般的臉上僵硬的表情。
“爸爸!我看看小弟弟!”女兒在我面前蹦著喊叫。
我向他們說:“撿的,在葵花地裡……”
妻子憤怒地說:“我能生!”
我蔫頭蔫腦地說:“孩子她娘,難道能見死不救嗎?”
母親說:“救得好!救得好!”
父親始終不說話。
我把嬰孩放在炕上,嬰孩抽搐著臉哭。
我說她餓了。
妻子瞪我一眼。
棄嬰(3)
母親說:“解開看看是什麼孩子。”
父親冷笑一聲,蹲在地上,掏出菸袋,吧嗒吧嗒抽起煙來。
妻子匆匆走上前去,解開攔腰捆住紅綢的布條,抖開紅綢,只看了一眼,就懊喪地退到一邊去。
“看小弟弟!看小弟弟!”女兒擠上前來,手把著炕沿要上炕。
妻子彎下腰,對準女兒的屁股,兇狠地抓了一把。女兒尖叫一聲,飛快地逃到院子裡,嘶著嗓子哭。
是個女嬰。她踢蹬著沾滿血汙、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