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主人公發愁的時候到了。芭蕉和雨長久以來都組成了一個固定的意象符號,所傳達的資訊主要有兩個:一是愁緒,二是孤獨。於是,當容若吐出〃點滴芭蕉〃這四個字的時候,不用再說別的,我們便已經能夠體會到他下面要表達的是怎樣一種情感了。
〃點滴芭蕉心欲碎〃,這一句從字面理解,〃心〃首先是芭蕉的心……芭蕉在雨絲無休無止的敲擊中,〃心〃已經快被打得碎了;而後,〃心〃才雙關為容若的心……雨水打壞的是芭蕉的心,也是我自己的心。
芭蕉的心,這就關聯到芭蕉那個〃束〃與〃展〃的意象。要知道,芭蕉本是沒有心的。……當初,禪宗的五祖準備交授衣缽,神秀和慧能分別作過兩個著名的偈子,一個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一個說〃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陳寅恪質疑說:這兩人全都搞錯了,不能拿菩提樹來打比方的,該用芭蕉。
菩提樹高大堅固,常青不凋,根本無法形成〃空〃的意象,而細考當初中、印兩地的佛學比喻,普遍所用的都是芭蕉一類的植物。
印度佛學裡有不少內容都是講述觀身之法的。什麼叫觀身之法?大體來說,就是你用什麼方法來看待你的肉身。印度人通常怎麼看呢,他們有一個很好的比喻,人的身體如同芭蕉。
為什麼比作芭蕉呢?因為芭蕉有個特點,葉子是一層一層的,剝完一層還有一層,剝完一層又還有一層。如果有人沒見過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蔥,還有捲心菜,反正就是這種剝完一層又有一層的東西。
芭蕉,或者洋蔥,或者捲心菜,剝呀剝,一層又一層,裡面到底藏著什麼呢?剝到最後,咦,原來什麼也沒有呀?!佛家有所謂〃白骨觀〃,大約就是這種觀身的方法,最後要認識到肉身不過是一堆零件的組合,剝來剝去空無一物。
剝盡層層,中心空空,這便是芭蕉在佛學當中的特定意象,以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實。所以,〃身是菩提樹〃也好,〃菩提本非樹〃也罷,本該是〃身是芭蕉〃的。
那麼,〃點滴芭蕉心欲碎〃,容若到底用的是哪個意象呢?或者兩層意象交相併用?……換作別人,這般解讀也許要算過度闡釋了,但在容若身上卻也未必。容若的空幻不實之感是由來已久的:髮妻之死、天性與環境之錯位、乃至天生的體弱多病,這都使憂鬱越積越多,使他過早地倒向了佛學。很年輕時,容若第一次為自己設計書房,題名為〃花間草堂〃,兼取《花間集》和《草堂詩餘》的字眼,何等的明麗爽朗;為自己的第一部詞集題名〃側帽〃,又是何等的風流自賞;但他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在華貴的生活裡消沉不起,開始自號為〃楞伽山人〃,恍恍忽忽地在今生的鬱結裡證悟來生。
第54節:臨江仙(點滴芭蕉心欲碎)(2)
容若這時候的詞已經籠罩在垂暮的梵音裡了:
《浣溪沙》
拋卻無端恨轉長,慈雲稽首返生香。妙蓮花說試推詳。
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並回腸。
《眼兒媚·中元夜有感》
手寫香臺金字經,惟願結來生。蓮花漏轉,楊枝露滴,想鑑微誠。
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不管,一池萍水,幾點荷燈。
厭世,緣於愛之深;向佛,只因情之切。容若這兩首詞,青燈古佛、金經香臺,而《浣溪沙》〃返生香〃之典意在返生還魂,《眼兒媚》〃奉倩神傷極〃一典更是荀奉倩對妻子〃不辭冰雪為卿熱〃的一往情深。縱無情處,也是多情。而當下,〃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此中又有幾多空門意,幾多塵世情,誰能說清?
從窗外雨打芭蕉的淅瀝,想到當年的仙侶生活,〃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待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