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三年,五月初五。「1」
上京會寧府燈火通明,正在為昔日宋朝的太上皇趙佶慶祝壽誕。
眼下已是夤夜,吹拉彈唱各種音色雜沓著幾近顛沛的歡聲笑語,若隱若現傳入了金國皇帝完顏晟的寢殿。
忽地,暴雨傾盆而下,起伏作響的嘩嘩聲一陣緊似一陣,似是在迫不及待地洗刷恥辱,澆滅不祥。
大風呼嘯劃過,“砰”地一聲,將殿門衝撞開來,驟然吹熄了搖曳不定的燭火。冉冉白煙,散發出泯沒時分獨有的石蠟味。
坐於龍榻的種靈兒嚇了一跳,渾身一顫,握緊了手中的匕首。
她凝著噼啪敲打在殿前的雨注,躊躇片刻,攏了攏單薄的衣衫,光著腳起身,亦步亦趨去殿前關門。
白皙的雙足沒入門檻裡側積蓄的水窪,沁人的涼寒從腳底板一路竄到了心尖。種靈兒連連被濺了好幾道雨,彷彿利箭狠狠紮在身上,生生作痛,忍不住直打哆嗦。
殿外,兩個剃頭辮髮的侍衛聽見動靜,雙雙橫出五尺有餘的狼牙棒,眼角餘光斜掃殿門。粗臂上的肌肉疙瘩溼漉漉泛著青光,森然可怖。
雨勢漸收,愈發顯得正殿喧闐。
種靈兒神容悽絕,秀眉深鎖,緊緊抿著櫻紅薄唇。她再次握緊拳中匕首,五指骨節凸著蒼白。
不必在場,也能想象這一席大宴的光景。
高高在上的是大金皇帝。皇子皇孫,大臣大將圍聚在其身側,飲酒茹葷,大快朵頤。
為他們添奶倒酒的是淪為階下囚的大宋天子趙桓和太上皇趙佶;為他們歌舞助興的則是被搶虜來的嬪妃帝姬、貢女宮人。
一年又二個月前,種靈兒作為宗室女被充入第一批北上入金的戰俘,從東京出發。隨她出行的共有三千四百餘人,最後苟延殘喘活到上京的卻不過半數。
不幸中的萬幸,就在她同幾個宗室閨秀險些慘遭凌|辱的千鈞之際,一封口諭快馬加鞭抵達,救了她的命。
金國皇帝欽點種靈兒為妃,令首批戰俘日夜兼程,火速送至上京。
說來,此事也全非皇帝一時興起,還頗有些緣由。
此前,金人對出爾反爾的大宋二帝忍無可忍,南下鐵騎勢如破竹。而唯一能夠力挽狂瀾的兵諫出於赫赫有名的西軍大將种師道。
然而危難存亡之際,种師道卻被猶豫不決的二帝活活氣死了,齎志而歿。
宋人自是一致地悲憤難平,但金人卻因此慶幸不已。
因此,當金國皇帝得知种師道的嫡孫女正在北上行列中且又是一等一的大美人時,出於對种師道死得恰逢其時的感激,便決定要好好嘉賞。
於是,頃刻間,種靈兒成了全部戰俘中待遇最優渥的一個,甚至比有牛車可乘的皇上和太上皇還要過得舒適,更無一日風餐露宿。
一路行來,不但無人再敢覬覦她的美色;連入京時最為隆重的牽羊禮,也不過是全程旁觀。
雖非親歷,卻終究眼見太多災難,好好活著,便成了唯一的希望。
正殿的喧譁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曲幽幽琴樂隱隱傳來,聽音色,應是雙琴合奏。夏至未至的時節,卻取了充滿秋意愁濃的商聲,如鵜鴂哀鳴,悽愴寂寥。
諷刺的是,這首曲子竟是折了南唐後主李煜的《虞美人》。
一曲奏罷,只聽一掌重重打在琴面上,發出悶弦訇響。太上皇率先嚎啕大哭,隨之,皇上與一干婦人也嗚咽起來,悲泣之聲此起彼伏。
種靈兒閉眼傾聽,鼻息微弱地嘆出悠長的氣息。
聽音可辨,演奏者,一人非太上皇莫屬;另一人,許就是被太上皇賜了“琴聖”封號的宋朝第一琴師:公孫長琴。也只有他如此了得的琴藝才能將一方壽宴奏成四面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