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的,他站在土坡上發現磨盤莊的天空悠然傾頹,轉暖間成為一條巨蟒黑河,風狂亂地掀起房頂茅草,雨水箭矢一樣傾注而下。高佬的黑狗狂吠著,向天吐出猩紅乾裂的舌頭。高佬在雨中撫摩狗說:“狗,狗,你看雨來了,雨終於來了。”高佬聽見藍娘倚著窗戶嚶嚶哭泣,他又揮舞拳頭對她喊,“女人,別怕呀,你看雨來了,雨來了呀。”下了七分鐘的雨。七分鐘裡高佬一直裸身站在高高的土坡上。他看見磨盤莊裡升騰起一片美麗的黃煙,黃煙下人頭攢動,哭聲四來。他們捧著鍋碗瓢盆跪在地上,收下這場雨水。高佬分辨不出哭聲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是人類的還是自然界的。雨下了七分鐘之久,坡下的黃煙漸漸散盡,綿亙的黃土爆發出嗤嗤的呼吸聲,高佬半輩子第一次聽到黃土的呼吸聲。他摁住黑狗和狗一起趴伏在地上聽著那聲音。等到他抬起頭就看見了磨盤莊雨後的畫面:八百名鄉親手捧各種瓦制容器向老榆樹聚集,那是村裡唯一的樹木,已經枯死好多年。八百名鄉親凝望枯樹水珠緩緩滴落進他們的瓦罐,肅然無聲。高佬看著枯樹滴水滴了七分鐘,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守雨的人群凝望天空復歸蔚藍,他們裸露的面板在雨後發生了變化,彷彿螢蟲閃爍著微光。雨過去了,什麼也沒有了。高佬就是在這時候失聲痛哭的。他抱著黑狗哭時磨盤莊已經平靜了,只有他的女人藍娘看見了高佬這一夜的悲傷。高佬哭著走到他挖了兩年的空井旁邊。藍娘和黑狗跟著他圍住了空井。空井不再是空井,井中升起了八寸之水。高佬一邊哭一邊把頭探進井洞,他說,“這是井水嗎?女人,你把轆轤搖起來,你把井繩給我,我要下去。”“你怎麼啦?你下井榦什麼?”
“我不知道。但是我要下井去。”
“雨一下你就瘋傻了,你下井榦什麼呀?”“我要在水裡泡一泡,我從生下來就沒有洗過澡。女人,你送我下井吧。”藍娘搖著頭守護著轆轤,但被高佬一把推開了。高佬喘著粗氣將井繩拴上手腕,高佬雙目發藍,舉起雙臂,像一個大鳥飛進井中。八寸井水濺起清涼的水花,上漲後浮起了高佬的身體,高佬在井中渾身顫動,發出夢囈的聲音,他的臉被水光籠罩後變得晶瑩透明。
雨夜已經徹底過去,黎明呈現稀有的淡金屬色降臨村莊。藍娘一夜未睡,她手持轆轤把子屏息諦聽井裡的動靜。高佬在井底蜷縮成一名寧靜的嬰兒,彷彿去到了別的世界。“高佬,你醒醒,你別睡在井裡。”
“我沒睡。我在聽水神對我說話。他讓我上路了。”“到哪裡去?”“去找水。我馬上就要上路了。”
“水神什麼樣子?你看見他了?”
“我看見水神了。水神跟我長得一模一樣。水神對我說,只要我上了找水的路,我也是水神。”
藍娘終於搖動轆轤把水神高佬吊上了井。雨夜已經徹底過去,這是第一個早晨,有三個女人頭頂瓦罐來空井汲水,而高佬要出門上路了。你如果從南方河流漫漫的地方來,你將找不到水。你如果喝過許多水,你將無法接近我們的水神高佬。馬桑,你想像了高佬找水走過的那條路。那時候不存在61號公路,高佬的草鞋踩著黃土小徑有如雲遊仙人,他走出了山豬蒼黃的視野,他是一個黑點在磨盤山區的歷史裡橫向移動,尋找逃亡缺口。那時候不存在61號公路,沿途沒有一棵刺槐樹,高佬的好嗓子創作了不少歌謠在山谷裡散播新樹葉的氣息。居住在坡地下的山民聽見了高佬的歌聲,歌聲總是在清晨和傍晚迴旋,他們都愛上了那個唱歌的男人,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就是磨盤莊的水神高佬。放牛的孩子站在牛背上看見一個男人帶著一條狗在四面八方出現,然後在四面八方淡淡消失。日復一日,放牛的孩子不會知道有一條土路已經被他們踩出來了,那就是後來誕生的61號公路。61號公路是獨立於地圖外的特別交通線,你如果認為它從磨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