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跽坐下來,細心地為稚兒整理好案上的礪石、錐、鋸、錛、刻刀、削刀等一應物什。而後拈起一塊柱狀黑墨,在菱形的鵝卵石硯中輕輕研了起來……那廂,秦王擺了張竹編的笭床在他們近旁,仰面躺下,枕肱而臥,靜靜闔上了眸子小憩。
一時間,院中靜得只聽得見墨柱摩擦著石硯的一聲聲鈍質輕響。
阿荼終於研滿了一硯墨,方收了手,在簟席上坐定。忽聽一個清冷的嗓音自秦王的方向傳來,語氣淡淡:“你,在看醫書?”
她驀地一驚,低首怔了瞬,方緩聲答:“前些日子,在扶蘇的書閣中看到本《黃帝內經》,便翻了遍。”
頓了頓,又接著道:“不明之處,是扶蘇的子師解惑。”
秦王未再言語,他近日來清池院,她準備的飲食多是粳米、棗、葵之類,次數多了,心中便覺蹊蹺……原是這樣。
這些日子,先是王翦、楊端和大軍攻趙連下九城,雖是戰績斐然,但自出兵以來數月的糧秣補給,以及班師之後的犒軍封賞、修繕甲兵那一樣不是斥資甚巨?大秦地處西垂,物產貧瘠,五穀不豐,國庫幾百年來也沒有怎麼充裕過——而剛剛納入囊中的這九座城池,雖是沃野千里,出產豐阜,但一場戰事下來,至少也要數年工夫才恢復得過來。戰場上這偌大的損失,只得自其他地方補回來,自然要費心籌劃一番。
再是“井渠”終於峻工,為了興修這條水道,大秦所費的國力並不亞於數年戰事所耗的軍需。如今雖建成,但成效究竟如何……連那個當初獻計的鄭人都沒有十足把握。若是收效不如之前預計——十年間虛擲的偌多錢財物力又從何處補虧?況且,朝中那些最初便反對興建“井渠”的老臣們只怕也會起些議論——竟是樁樁都省不得心。
因著政務繁冗,那些日子時常一連數日不得闔眼,半月下來,竟開始時不時犯些困頓,甚至偶爾頭悶昏沉。前些天,宮中的醫者扶脈後,道是肝燥火旺之症。
《黃帝內經》有言:肝色青宜食甘,粳米,牛肉、棗、葵皆甘。
原來……這些她皆留心著。
笭床上,枕肱而臥的秦王重新闔上了眸子,雖無言語,卻是罕見地鬆了所有警惕,就這樣神色平和地靜靜睡熟了去。
過了會兒,阿荼的目光才又移了過來,看著那人已酣然入眠,略略背光側著臉,眉目舒和,五官輪廓彷彿被柔化了一般,神色極少見地安恬,那模樣,竟和扶蘇如出一轍。
目光略略一偏,便見一旁的垂髫稚童正身姿筆挺地正坐於書案前,提袖懸腕,秉筆而書……夕陽餘暉被一樹蔥鬱的甘棠密葉斜斜篩過,斑斑點點散落一地,有的碎在了笭床上沉眠的男子玄色衣裾上,有的綴在了凝神習字的稚童垂髫黑髮間……
這是她的孩子與——丈夫。二十一歲的阿荼,靜靜跽坐在清池院中一樹清蔭下,目光瞬也不瞬地靜靜看了他們半晌,然後微微闔上了眼……一切,簡直美好得都不像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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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遷流,光陰荏苒,不覺間已是六度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是戰國曆史上值得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一年,秦國大將內史騰突襲攻韓,大勝,俘韓王安,滅其國,盡納其地,置為潁川郡……訊息傳來,山東諸國齊齊震恐!
自周王室衰微以來,天下諸侯各據一方,爭戰頻仍,經過二百多年間的無數次兼併戰爭,終於有七個最強的諸侯國脫穎而出……齊、楚、燕、韓、趙、魏、秦。
此後,以崤山為界,秦在其西,故稱西秦,而其餘齊楚等六國皆在崤山以東,稱“山東六國”。
七雄鼎立,已整整二百餘年,雖也烽火頻燒,爭戰不休,屢有獻城割地之事。但多年相持,卻從未有過哪個諸侯國真正落到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