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甘棠樹下,耳中聽著這摯切而沉鬱的曲子,看著眼前風華雍雅的白衣公子,目光不由微微恍惚……
初生時,那個裹在襁褓裡,腦袋巴掌大,嘴巴小得蠶豆一般的嗜睡嫛婗;
三月時,那個躺在羔皮小藤床上,總喜歡胡亂啃東西的懵懂嬰孩;
三歲時,那個在草木皆兵的變亂之夜裡,固執地想要拉開一張弓弩的稚兒;
五歲時,那個初初習字,每每興高采烈地拿回她面前獻寶的伶俐幼童;
十一歲時,那個敏悟沉靜,卻因她在暑天出了屋子便驀然憂急的挺拔少年……
漸漸,眼裡湧起的溼意模糊了視線……
未久,扶蘇去咸陽赴上郡。
同年,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李斯)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後損車騎。
始皇怒曰:“此中人洩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史記·秦始皇本紀》
才入冬不久,一場鵝毛大雪漫天漫地飄了整整一日,到夜裡方止了。翌日,阿荼晨起推窗,只見庭階覆雪,花木素裹,一片冰晶粉砌顏色,宛然玉做人間。
隅中時分,贏政來時,她正生了炭爐,細細溫著甘棠酒。
鐵鑄的爐身中炭火正熾,煙靄色的酒霧自獸紋青銅鐎裡嫋嫋而升,綿厚微甜的酒燻散了滿室……
“以往,扶蘇最喜這酒。”秦始皇帝闊步進了屋,嗅到這酒燻,似乎怔了瞬,方緩緩道。
阿荼聞言,一時未有言語。
她從來也不愛飲酒,最初釀這甘棠酒也是因扶蘇喜歡這綿厚清甘的滋味,後來……便年年都釀上許多。而她自己,只有極少的時候會淺淺抿上一口。
但,自扶蘇走後,阿荼卻極喜歡閒時煮上一甑甘棠酒,仍舊不怎麼入口,卻愛嗅這微甜的酒燻氣……
“今日天寒,正宜溫酒暖身。”贏政隨手取過案上的那隻一尺多高的錯金銀鳥篆文銅壺,徑自走到爐邊,挹取了滿滿一壺酒出來。
就這樣不用漆勺直接取酒,全不似他平日裡的講究……阿荼心下微微疑惑。
將滾燙的一壺熱酒晾在了案上,大秦的始皇帝在阿荼身旁席地而坐,姿態是極少見的隨意,隨意得讓她覺出了幾分頹然。
兩人圍爐而坐,氣氛安然,稍稍過了會兒,贏政抬手,也不用一旁的鳳紋漆耳杯,徑自執著偌大的青銅酒壺仰頭灌了下去。
這麼多年下來,阿荼早已慣了從容淡若,處變不驚……但此刻,仍是不禁心下詫異。這人,已是多久沒有這般失態過了?
“是不是權位愈高,也就愈無人可以傾心信賴……”大半壺酒灌入肚中,自腹中湧到喉間的一腔熱意燙得人目光瞬時有些微微模糊,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忽地低低開口道,似問詢,又似自語。
聞言,阿荼轉瞬瞭然——原來,是為了梁山宮的事。
此事,雖只隱約聽宮人提過幾句,她略一思忖,也明白了始末——敢在皇帝身邊安插眼線,左丞相李斯,這手委實伸得也太長了些。
朝野皆知,秦皇生性多疑,這一舉,無疑是觸其逆鱗!
而他覺察之後,果是雷霆之怒,案問眾人,終竟無果。於是大怒,盡殺其時伴駕諸侍者隨從!
但……那個始作俑者,卻未動了分毫。
她得知此事時,阿荼心底裡十二分詫異——相識三十年,從來見過他待臣下這般仁慈過。仁慈得簡直不似數十年間從來行事果決、殺伐凌厲的秦皇贏政!
李斯,於他而言……到底不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