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到了上海。下火車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終於站在崇明住了十八年的城市了。
我開始一個人在上海走,走得氣定神閒。
走過衡山路的時候,我看到了崇明給我講過的法國梧桐,和崇明曾經說過要買給我的木質三層小閣樓以及溫潤的黑色柏油馬路。
走過外灘的時候我投了一枚硬幣進望遠鏡,我帶著溫暖的感覺望著對面的金茂大廈和東方明珠,想象著崇明也曾經這麼傻傻地望過。望遠鏡裡播放的音樂是《歡樂頌》。
走過人民廣場的時候我坐下來看那些不斷飛起來又落下去的鴿子,想找出哪隻才是當年崇明放出去的。
可是我一直不敢去崇明。我真的怕到崇明去。
我怕見到崇明每天上學時要走過的長街;怕見到他常常爬的老梧桐在夏天裡掉了一地的葉子;怕見到他小時候睡過的木床;怕見到他領過獎的主席臺;怕見到他第一次踢球摔倒的小操場;怕見到他踢完球后沖洗頭髮的水龍頭;怕見到他抬頭喊過一個小女生名字的林蔭道。
怕恍恍惚惚見到年輕的崇明抱著足球,露出好看的白牙齒,眼睛眯起來,朝我微笑,然後聽見他叫我的名字,春天。
我在上海的行程將盡,而我最終還是沒有去崇明。
回家的飛機將我的憂傷帶到九千米的高空,而腳下上海燦爛的燈火,照我一臉闌珊。
我又走在了人來人往的北京的大街上,四周是熟悉的北京話的聲音,綿延不絕的溫暖。
在街的一個轉角處,我突然看到崇明朝我跑過來,他緊緊抓住我的肩膀,都把我抓疼了,他就那麼定定地望著我,然後嘴角突然一撇,抱著我像個孩子一樣哭出了聲音。他說春天你到哪裡去了,我怕把你弄丟了,你幹嘛走呀?崇明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進我的脖子。 我看著眼前抱著我的崇明,他的T恤已經髒了,NIKE球鞋落滿了灰塵,頭髮也粘了好多塵埃,鬢角下也已經是一片青色的胡茬了。
想起往日崇明一身乾淨明亮的樣子,我的心就狠狠地痛起來。
13
夏日的陽光很亮很薄,又輕又飄地蕩在我的頭頂,可是氣溫卻出奇地高。我在這個夏天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一份可以讓我留在北京的工作。
春天的小說已經完稿了,現在已經進入最後的修改階段。在我大學就要畢業的日子裡,老師對我出奇地寬容甚至縱容,他現在正在研究我的設計圖,他說我的設計很有靈性。
崇明春天(10)
我不知道一張被他退回來修改了八次的設計圖是怎麼在最後的夏日裡迸發出靈性的,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想我也應該在這個最後的夏天散發出我所有的靈性,那麼某家公司的老闆也許就會看上我,那我也許就能踏踏實實地留在北京了,那我就可以在北京寬闊的馬路上抱著春天對他說我愛你。
春天我愛你。關上宿舍門的時候我小聲地說。
我提著兩隻藍灰色的旅行箱走在空空蕩蕩的校園裡,就像我四年前進來的時候一樣,而現在我要走出去了。
我知道當秋天到來的時候,這個學校裡又會有一群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人,我知道我在A-14寢室進門的第二張床的牆壁上留下的話會被另一個學生看到,我知道鐵絲網圍著的球場上又會有新的學生握著羽毛球拍幸福地流汗,我知道足球場上會有新的學生在那裡摔倒,而學校長滿梧桐的林蔭道上,仍會有其他的人牽著手在上面走。
春天站在學校的門口,淡綠色的裙子在風裡飛得有些寂寞。她將頭髮束起來了。
她站在那裡定定地望著我,而我不敢望她。我告訴春天我真的要走了,我九點四十的火車。
春天說哦,真的走了。
春天很平靜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