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底細?你說,這誰還能意料得到天天挨批判的階級敵人——地主兼歷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國這人如今居然還一下子給變成老地下黨員了。這清理階級隊伍工作還真的沒白進行,一下子就給清理出了不少新鮮事來。党支書杜木林他們那一夥平時總在人前炫耀他們的革命資格老,這下子我看誰敢跟人家牛保國攀比?這回可看革委會主任王黑熊這夥熊挨球的咋弄呀。”但人們私下的議論歸議論,上級革委會沒有紅標頭檔案下來,那是不準事的,所以一時間還沒有誰能真正把牛保國當作老黨員看待,每次開批判會的時候,那些造反派們仍然照樣兒讓他和其他的黑七類人一樣,在主席臺的桌子前面站著陪綁,只是在鬥爭態度上對他比以前不知不覺地稍微溫和了一些,相對人性化了,沒有誰再把他當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重點物件進行專政了——他們有備無患,得給自己多少留著點兒退路。
唯獨與之不大搭調的要說還是51年土改時分了牛保國家前院兩間廈房的那個老貧農牛百善,他由於太得疾惡如仇了,因而資訊就相對閉塞了一些,所以依然我行我素,照舊在不知趣地對牛保國氣勢洶洶、捩眉瞪眼、罵罵咧咧,在人前總還是理直氣壯地說:“我毛爺爺給我分了房子。我在我毛爺爺給我分的房子裡住著的。在我毛爺爺給我分的房子裡住,我愛在裡面幹什麼就幹什麼呢,耍球(鳥)都由我著的,他沒人管得著!”他在家裡沒廁所,所以大天白日也不管院子裡有人沒人,就解開褲帶,掏出他那東西,隨地方便。牛保國一家祖孫三代,五六口人都擠在一起,住在上院的間半上房和兩間廈房裡。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出出進進都得從前院裡經過,二十來年來他老婆張妍沒得法也就這樣將就著過去了,可就是他那年輕的兒媳婦和豆蔻之年、初通人事的小孫女,現在一碰到這場合就覺著沒法兒忍受得了。更氣人的是牛百善這貨辦一些不雅觀的事情又故意不避人,讓人碰在當面實實難堪。對此牛保國經常氣得不行,然而又像是蒸饃掉進灰裡邊了——既吹不得又打不得,儘管早已忍無可忍,但又實在無可奈何,只有忍氣吞聲,打掉門牙往自己肚子裡吞——誰叫自己是個地主兼歷史反革命分子、無產階級專政的物件呢;而人家可是響噹噹、硬邦邦的老貧農,無產階級革命依靠的物件喲!你再有本事能碰得過國家這個有軍隊、有法院、有監獄的強大暴力機關嗎?社會發展到了這一地步,單個人又能奈其若何呢?——實在無力迴天哪!
不過,說不來是因為什麼原因,總而言之牛保國的處境還是在不知不覺地一天比一天好轉著,是人都能明顯地看得出來,很多事情對牛保國來說都比以前寬鬆得多起來,再也不是那麼鐵板一塊了。這跡象突出地表現在釘於牛保國家前門邊兒的那塊寫著“地主兼歷史反革命分子”的木牌牌兒上。釘木牌牌左邊的那顆釘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因鬆動而掉了,木牌牌兒顛倒著,就剩右邊一個角斜掛在那裡。廟東村生產大隊革委會的那些幹部們,每都到大隊部裡來,都得從它跟前經過,走來走去,也不知道他們沒看見呢,還是整天忙著幹革命、抓大事,沒得空兒顧上去管這些雞毛蒜皮的瑣屑事,反正是從來就沒有人理睬過它的岌岌可危,麻煩一下自己那舉手之勞,把它去重新整治整治。這些平日不為人所在意的細枝末節,蛛絲馬跡,似乎已經在向一些細心觀察的人預示:牛保國現在還是不是“地主兼歷史反革命分子”,這個問題已經很難說得清楚了;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現在,這問題是不是也似乎已經不再十分重要了?對此,人們的潛意識裡,總有一種模模糊糊的錯覺:階級隊伍怎麼越清理還給陣線越發混淆不清了?然而細心的人還是能夠從這混淆不清的現象中看得出一些竅道來的,他們隱隱約約已經能夠多少預感到社會是不是要亂中有治了。亂,只能是亂了敵人;亂,卻能夠從中鍛鍊人民。天下大亂勢必會引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