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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讓我變得挑剔?被間接之物誘引和帶離,電影讓我預習生活,或者說使我的生活從第一發生的位置後撤……每個電影迷是不是都存在這樣的危險,使自己的生活成為被翻譯過的生活。

後窗(3)

……我夢到自己和一群遊客來到德國的中國城。他們拿著小型攝像機,欣喜不已。面前是百餘個巨大的格子,檀香木色,並有飾有複雜的雕花工藝。每間格子裡,都有唐裝女子在表演管絃絲竹。她們背後襯著景泰藍色畫面風,像孔雀開啟的尾羽,華美,工麗,美到超過肉眼觀察能力的細節。我夢到身著細綢旗袍的女子,魚貫而過。迷人的團扇,撩人的腰肢。這是專門為旅遊團準備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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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夢到自己離開團隊,獨自等候一個名角演唱。據說這個名角極少出場,出場也是率興而為,沒有預告,可遇不可求。剛才還華豔的環境轉眼變了鄉村,土路盡頭是一個簡陋的港灣,遊客們陸續登船。晚霞遼闊的紅,烘托著汗漬般泛黃的舊帆,他們離去。

我夢到溫度的降低,天要黑了,光線明顯不夠,沒有人打燈光,我不知是否還有一場縹渺無期的演出。“你怎麼還沒走呢?”一個老者問,他有六十多歲的樣子,看起來像個農戶,但我直覺他就是那個讓我執著等待的角兒。他沒給我任何承諾就推門進入一個院落――聽說,他的化裝秘不外傳,謝絕旁觀。

我夢見許多京劇臉譜在眼前晃動。背後的面孔不能被分辨,我不知道那些濃墨重彩的臉之中,有沒有我期待的那個人。我夢見臉上一陣癢,抬手觸控,指頭上蹭下一層厚重的油彩。

羅蘭·巴特談到:“在電影裡,不論有關平面的修辭學怎樣,能指自身從本質上講總是平滑的;這是一種不間斷的畫面連續動作;膠片――名稱起得好,它就是一張無開裂的皮……”

而我們的露天電影時代,斷片經常發生。對兒童來說,幾乎是恐怖的經歷。膠片燒著,女主角完美的五官突然浸到滾油裡,邊緣焦糊,中間鼓起可怕的大泡――魔鬼降臨,它火焰般的面板上,兩隻骷髏的眼睛深陷,張開無牙的嘴……轉眼之間,它的臉又翻卷著消失。那個階段,我的噩夢彷彿全部是在重現一場放映事故,那些鬼臉,與燒灼的膠片一模一樣。

十五歲的一個夜晚,我被開水燙傷。從昏厥中醒來,我感到強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臉上摸一下……我驚恐地發現一片很大面積的面板,貼在自己的指端。瞬間蔓延的疼痛,讓我覺得被火包圍。幸福生活的膠片,從一個特定鏡頭那裡被燒燬。

當放映中出現斷片現象,處理方法是把膠片的藥膜面刮掉,露出片基,刮出毛茬以後,用特製膠水粘合。很多年我試圖忘記那場青春期的災難,我拼命刮擦記憶,重新銜接我的過去。我不喜歡照鏡子,這樣就不被提示,彷彿自己並未被毀容,保持著“無開裂的狀態”。如同必須刮出片基與毛茬一樣,為了維護所謂的完整,你必須遭受磨蝕,直至暴露疼痛的深層。

偶爾我會想起,做過的那個夢,夢裡的中國城和臉上蹭下的油彩――就像回憶別人導演的短片。電影能夠製造和我們的生活不對稱的華麗與奇蹟;而生活與電影重合的,總是那些低微、沉痛、不被緬懷的部分。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兩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個手背向內,一個手心向內,對成一個取景框。我輕微錯動四根手指的位置,造成寬銀幕的比例。

誰的告別,拉下絲絨帷幕?誰的道具箱開啟,收拾浮華而廉價的珠翠?誰的妝容,被淚水和寂靜沖洗?誰的身體,從臺詞中蟬蛻?誰的咒語,被另一個人被當作搖籃曲催眠?誰的你,在承擔孤兒一樣的命運?在觀眾散場的洪流中,誰又允許誰,帶上古怪的動物,躲進諾亞方舟?把攝影機當作上帝的左眼,看一看這個需要意義才能支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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