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了殺錢恆一家報仇。”慕容業道,“然而逃出寧古塔六年,大江南北也闖蕩了不少,當年蘇州的仇人也殺了幾家,現下明白,仇家也是殺不完的。”他目光定定,似在看冰兒,又似不在看,神色間的苦澀竟是冰兒前所未見,不知如何勸解他。倒是他自己,終於露了一個自嘲的笑容,抬眼柔和地望著冰兒,問:“你皇帝父親,似乎對你也不好?”
“沒有。”冰兒想到乾隆,心裡卻是一暖,臨行前相送,他修長溫柔的指尖撫在自己臉上——那裡被戒指劃破的傷早就不痛了——然而指尖傳來的父親的愛意讓人如此眷戀。
慕容業冷笑道:“親生女兒尚且能夠發配到這個鬼地方來。慢說他是掌生殺之權的皇帝,就普通人家,也少不得要為兒女打算,避免吃這樣的苦,受這樣的罪吧?”
“他畢竟是皇帝。”冰兒道,“我在他身邊這些年,知道皇帝也不是能隨心所欲的。”
慕容業沒當過皇帝,自然不信這番話,不過懶得辯駁,輕蔑一笑,眼睛瞟著別處,好一會兒目光才收回到冰兒身上,又比先前誠摯了三分,說出的話卻讓冰兒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若不眷戀宮裡的榮華富貴,就跟我走吧,隨便哪裡隱姓埋名,過平凡日子。”
“……什麼?”
這表現得過於驚訝的一聲,讓慕容業已然覺得失望,他避開她睜大的眼睛裡驚奇的目光,望著遠方道:“跟我走吧,我見不得你在這兒受苦!我雖不能讓你錦衣玉食,但我雙手能勞作,一定會讓你過上舒心日子。”
然而,就和他猜到的一樣,回答是否定的,不光如此,冰兒還說:“你別瞎想了,我必然是要回去的。”
慕容業臉色一滯,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麼,最終唇邊噙了絲冷笑,道:“那我走了。”
冰兒神色不由落寞,卻也不好挽留他,停了停突然發足追上去,說道:“等等。”
“等什麼?”
冰兒把玉簫遞過去,慕容業怔了怔,問:“幹什麼?”
冰兒道:“原是你家的東西,我留著算什麼?”
慕容業眼睛突然充血變紅了,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是我家的東西。不過阿爺傳給了你,就是你的。”冰兒有些怕見他這樣的神情,退了半步,還是執著地把手伸了過去。慕容業終於接過了玉簫,輕輕撫著碧綠油亮、如同掛漿一般的簫身,又見下面掛的是黑色珠兒線打的同心絡子,心裡一陣酸楚。
就是鳳凰山被攻下的那天,就是梅禧妹自盡的那晚,就是身受重重鞭撻的那時,冰兒也沒有看到慕容業眼中墜淚的情景,此刻他雖只是眶中瑩瑩一層薄淚,可在這樣鐵硬的漢子的眼睛裡,竟然顯得那麼不可思議。冰兒呆呆地望著慕容業半晌,才聽他的聲音沉沉地傳過來:“阿爺原是講義氣的人,從小兒教我們,江湖間行走的規矩,恩怨分明是第一條。那日他為了護著在幫的一個領袖,硬生生把我們一家推到這萬劫不復的境地裡……姆媽是和我一起去的寧古塔,原本也有個讓我做兒子的承養母親的意思,可嘆我那時不懂事,空為著心裡的怨氣,忤逆頂撞了她多少回……寧古塔的氣候,八月飛雪,我就瞧著姆媽越來越瘦,八個手指被拶子夾斷殘疾,無法做活兒,滴水成冰的天氣裡硬用拳頭握著衣槌洗衣裳,我日日瞧著她的淚落個不停,她卻怕我傷心,跟我強裝笑臉。是怎樣的日子,讓她終於失卻了所有的希望,一索子尋了自盡……從那日起,我在寧古塔再呆不下去了,有披甲人的鞭子也好,有出沒無常的老虎也好,我逃了多少回,抓回來鞭打了多少回,周身血流得如網一般,終於還是出了那個地方。當時就想,流人待的地兒,我絕不再回去了。”
他回過頭,企望她會懂,冰兒潸潸淚下,卻只是微微搖頭,不知是為哪句話。
慕容業自嘲地無聲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