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帽子不給他戴上給誰戴上呢?成了“右派”,自然也就被從革命軍隊中“清洗”而出,發配到了哈爾濱,後來據說改造得好,表現“老實”,調到了黑龍江出版社。“文革”中,遭第二次清洗,又被從黑龍江出版社逐出,發配到北大荒,在四師接受第二番改造,當一名注“另冊”的農場職工。
別人還告訴我,他是好幾本書的責任編輯,其中包括《苦菜花》和《迎春花》。當年這兩本書是“大毒草”。所以那與其說是他的成績,莫如說更是他的“罪行”。後來我曾特意重翻那兩本書,卻見印在書上的責任編輯並不是他。或者是人云亦云,造成誤傳;或者因為他成了“右派”,在那兩本書還不是“大毒草”的年月,不便印上他的名字。
他一個人住在我們隔壁的小房間。不是出於照顧,而是因為他通宵達旦地咳嗽。和他住在一個房間的人,是根本無法睡覺的。除了每天吃三頓飯的時候,我幾乎見不到他的影子。而在吃飯時見到的他,一如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他患有肺氣腫,正值嚴冬,從住處到食堂,一兩分鐘的路,他也不得不戴著口罩。還患有神經性顫抖症,使人總擔心他吃飯時端不住碗。還患有胃潰瘍——都是“改造”的成果。
有天吃午飯,半個饅頭從他手中掉到地上,被他撿起,已粘了不少土。他想剝皮,剛剝下一小塊,卻不敢往桌上放,不知如何是好。拿著半個髒饅頭,吃不得,不吃又不行的樣子。
我恰巧坐在他身旁,從他手中奪下了那半個髒饅頭,又掰了半個饅頭給他。
“不,不,我……還是吃了那半個髒的吧……”
我隨手將那半個髒饅頭拋進了剩飯桶。
同桌的夥伴們的目光都是讚許的。
惟他自己,滿臉惴惴不安的神色。
我們同屋的三個知青,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寫作時,常聽到他在隔壁一陣陣劇烈的咳嗽。那咳嗽之聲劇烈得連我們都替他喘不上氣來。白天能聽到,晚上也能聽到。只要他在咳嗽,我們便知他在看我們的稿子。而一到夜晚,他每每咳嗽得更劇烈。
還有點人味兒的人,誰能不心疼這樣一位為我們做“嫁衣裳”的老者呢?其實他當年還不算老,也許才五十五六歲,可看上去已衰弱得像七十來歲的人了。
他看稿極認真,從不在任何人的稿上亂勾亂畫。連個符號也不記。連一頁紙的紙角也不折。稿旁放一個小本,一切都記在小本上。如——P多少多少,第幾行,有一個什麼什麼字錯了……
我的第一位責任編輯(2)
一視同仁。
對於那些稿面非常清潔的稿子,他更是格外顯出一份兒對作者的尊重。看前,總是要用溼毛巾擦擦手,怕將稿面弄髒,或留下他的指印。
他談稿子更認真。對一個不恰當的詞,一個不真實的情節,一個概念化的細節,一句不符合人物性格的對話,他總要預先替你設想出幾種修改方案,與你談時,極謙恭地說:“我覺得這個地方,也許改一改更好。我想出了幾種改法,咱們共同商量,看確定哪一種方案更好?”
其實他心中早已有了最佳修改方案。他並不希望你立刻接受,而希望你在經過比較之後,自己選擇那最佳的方案。你一時沒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也不急。更不和你爭辯。耐心地聽你談完自己的想法,然後婉言勸你再去多聽聽別人的意見。
他的意見,十之###也被大多數人認為是正確的。
他的謙恭,常常使我們在他面前,更加心疼他那體弱多病的身體。而在他,那絕非虛偽。那是發自內心裡的虔誠。因為他彷彿一分鐘也不能忘記,自己是一個“右派”,一個確乎有“罪”的人,一個被“改造”著的人,一個不過被臨時“利用”一下的人。而這種“利用”,又彷彿對他意味著是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