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踏出一步,曾經的踏腳處就陷入灰霧中,為木葉蛛網遮掩殆盡,再也尋不回去。人能看見的、能走的,只有眼前的路。
而眼前的路千百萬條,該如何走?
年青人閉上眼睛。
張開眼睛時。你能看見眼前的世界。閉上眼睛時。卻能看見回憶。
在踏入此陣勢時,年青人記得他走在一條山路上,這山路不寬不窄。依著山勢,正向戌位繞出去,大約五十步遠,轉為申向。消失於山後。
他舉步。
向著記憶中的路,行出五十步。轉為申向,再行十步。
張開眼睛。
山風流轉。
鳥鳴和著木葉的香。
回首,巨石和樹樁留在身後。陣勢已過。
這不是“活陣”,而是“迷陣”。
“活陣”佈設機關。裡面的“路”與“壁”、“活眼”與“陷阱”都可以隨時轉化;而“迷陣”本身不變,只是用各種錯覺迷人心智,讓人自蹈錯路。
年青人既破不了此陣。乾脆只按記憶中行去,走著正確的道路。則此陣不破而破。
此刻他回頭,看見擺著迷陣那段山路上,還牽出幾條小路、綿延向山下去,是他先前為山形陣勢所擋而不曾看見的。
如果他當時選了眼前所見的某路,很可能就會走上這些小路,從而下山、空手而回吧?
如今既然走在正路上過了陣勢,豈不是說可以見到劍神麼?
年青人精神一振。
這個時候,他聽到了琴聲。
琴聲很好聽。
就算年青人這麼不通音律的劍客,也覺得好聽。
就像你沒學過“凱風自南”,但吹在春風裡,也會覺得適意;又像,看見美女會心跳,也不一定要先經過“靜女其孌”的薰陶。
覺得一陣琴聲好聽,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的事情。
年青人走到了山路的盡頭。
見到一進竹屋,一彎竹廊,開敞堂前以一架本色木屏風落地掩住,屏前一個老人在撫琴。
白髮蕭疏,用一枚竹簪結定,臉上盡是皺紋,青色粗布禪衣上還有斑斑的泥土的痕跡。
可是那麼自然,那麼輕鬆寫意。
好像是從天地間生長出來的,從容悠遊於天地間,風從雲隨,不為外物所御,而物盡在意中。
這種境界,乃是神。
劍,神!
年青人佇立。
不語。
若已失語。
惟恭敬領受琴音盪滌。
一路行來的傷,在此琴音間,竟倏然痊癒,除了因失血而仍微覺虛弱外,其餘已無大礙。
手落。
琴息。
劍神開口道:“你來了?”
聲音很慈祥。
像家中老父,見到孩子回家,招呼一聲“回來了?”那麼慈祥。
年青人的鼻子,忽然一酸。
有些人,被打、被殺、被折辱,經歷一切艱難困苦,都不會皺皺眉頭,可是春風拂過時,就會禁不住溼了眼睛。
一名鐵打的劍客,也有這樣的時刻。
年青人掩飾的低頭咳了咳。
他不習慣這樣的時刻。
他雖然年紀也不大,可卻認為自己絕不是個孩子了。
此時他以為婦人和孩子才會哭的。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會發現:原來心底一處柔軟的地方永遠都是個孩子,不管經歷多少年歲,只要被觸動,都會輕易叫一個人有淚盈眶。
而這塊柔軟的地方,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後憑藉
劍神已開始提問:“你聽見了我的琴音,覺得它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