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茗谷不遠的山麓,三面青山合圍,面朝寧靜海灣,腳下有萬畝梨花,每到春來,雪海飄香,滿目晶瑩。
這梨花林是仲亨常來漫步的地方,他喜歡這裡,他說北平故宅的後面也有大片梨花,雖不及這裡的多,卻是他幼年印象最深刻的所在。
不知那片北平的梨花海,是否也留有子謙的兒時夢,舊時歡。
念卿駐足眺望那一片起伏的碧濤,沒有梨花綻放的時節,層疊枝葉被風吹拂,遠遠送來細細簌簌的林濤,彷彿有誰在耳邊低語。
天邊有陰沉的濃雲層疊壓著,連日大雨不曾停歇,今日看來又有暴雨將至。
挾裹潮意的海風越來越急,海面腥氣與溼氣混合,疾風吹的念卿一身黑裙黑紗飛揚。
空氣裡的潮溼終於變成雨意,雨絲飄上臉頰,沾溼眉睫。
霖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接看不見的雨絲玩,不經意看見一隻隨風飛來的粉白蝴蝶,那蝴蝶繞著四蓮飛舞,彷彿是被她鬢旁白色小花引來。
四蓮被僕傭左右攙扶著,鬢角都是汗,臉頰隱隱有了些血色,臉色不像前幾日那樣青白。那淡淡紅暈襯著她蒼白的臉,彷彿竟有些透明。
因擔心她身子虛弱,念卿讓侍從備了軟轎抬她上山。她卻不肯,定要自己一步步走上來,以她小產過後的身子,能走上這半山腰已是虛汗透衣。
半空中悶雷陣陣,雨絲越來越密。
死寂的山嶺上,疾風捲起漫天紙錢,與碎葉交雜在一起,上下飛舞。
子謙的靈柩落葬,黃土一捧捧撒下,將棺木漸漸掩蓋。
侍從與僕傭紛紛跪地哭號,悲聲此起彼伏,陣陣撕扯人心。
女僕牽著霖霖,讓她跪在夫人身邊,給她的哥哥叩頭。
霖霖睜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四蓮……她們倆的樣子多麼奇怪,臉上沒有一點眼淚,好像都一起變成了木頭人,直直跪在地上,眼睛空洞洞望著前面。霖霖屏住氣息,隨她們叩下去,又起來,再叩下去,再起來……終於女僕放開了她,她立刻捱到媽媽身邊,小心翼翼搖了搖媽媽的手,扭頭又去看四蓮,問出心裡憋了好久的話,“哥哥在哪裡?爸爸在哪裡?”
念卿垂眸看女兒,在她黑烏烏亮晶晶的眼裡,看見自己神情恍惚的樣子。
她卻不敢看四蓮,一直不敢看,每每到了四蓮跟前,總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她希望四蓮會哭、會恨、會狠狠咒罵。
然而四蓮什麼都沒做,就這麼痴痴怔怔,好像還在夢中不曾醒來。
當她在病床上睜開眼,得知子謙與孩子已雙雙離去,她就那樣睜大眼睛望著念卿,好像在等她口中說出下文,等她說子謙還會回來。
沒有人見到少夫人的眼淚,及時僕人在深夜走進她的房間,也只看見她安安靜靜躺在床上。
她如常起居,如常說話,彷彿並沒有什麼不同。
她一直就鮮少有激烈的情緒,不像念喬,不像蕙殊,甚至也不像念卿自己。
從前總是那般沉靜,如今這沉靜變成了死寂,再沒有一絲波瀾,一顰一笑都似已凍結。
直至這一刻,看著合土封陵,那眉目秀致、笑容鮮朗的男子將永遠埋在黃土之下……念卿望著四蓮,目不轉睛望著,身子不由自主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她在四蓮臉上看見了笑容。
四蓮在笑,笑得唇角彎彎,眉眼細細,如同在婚禮上回眸的一笑,彷彿子謙就在她面前,有一次伸出手給她,領她翩躚起舞,帶她旋入五月絢爛的花海。
這笑容像有毒的花朵綻開,令念卿在夜裡一次次驚醒,夢中都浮現葬禮那日四蓮的的笑容。
葬禮過後,四蓮病倒,連日高燒不退。